“你到底是什么人?”前面的赵子儒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声道。
唐古拉女子迟迟不答,一双泪眼躲躲闪闪,害怕又不安地看向身边的余德清,这个小伙第一时间出手相救,她现在只能信任他。
余德清见她回避赵子儒的提问,知道这个异族女子并不相信他们这一路人,于是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赵子儒的身份,并请她放心,这里没有一个是坏人,都是真心帮助她。
唐古拉女子不是不想回答赵子儒的提问,而是她的身份着实复杂,有太多的难言之隐,她还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她十分清楚自己此时的处境,这些汉人不了解她就像她不了解这些汉人一样,盘问自己的来历是避免不了的,就算对方不问,她也要说,不然,怎么跟人家走?
她可不是一个一般的唐古拉女子,除了藏化,她更偏爱汉语,对汉化的了解也颇深。
汉人都恨藏人,更恨洋教士,这是定律,所以她不能透露一丁点儿这次出门的交易信息,故而十分小心回答道:“尊敬的赵爷,我不完全是康巴血统,我的阿爸啦是康定府的知府,叫顿珠多吉,他是一个汉藏混血儿。”
赵子儒道:“康巴人?不是唐古拉人?”
“康巴人也可以说是唐古拉人,只不过唐古拉人靠近唐古拉山,属于后藏,康巴人即康定巴塘一带的前藏游牧民族,属于康定府管辖,跟唐古拉人有一定区别。”
赵子儒道:“这个我知道,接着说。”
“前因我的祖父姓荆,祖籍夔州,同治年间中举,调任康定府驻藏,后来去了甘孜寺治理霍尔七部,继而入赘孔萨家族,与我祖母孔萨央金成了亲,最后落地生根。按照汉族习俗,我原本应该姓荆,所以从小跟祖父和父亲学汉语,读四五经,乃至孔孟之道,跟别的康巴人有根本上的不相同。我的嫫啦(祖母)和阿妈啦(母亲)都是霍尔七部只的贵族。母族自古属雅利安王族,一直统领霍尔七部。多年以前,由于宗教原因,母族男子越来越少,祖上曾经一度由长女承袭王爵,取姓孔萨。以后几代,我孔萨家族男丁稀薄,尽皆入寺为童为僧,因此我曾祖这一代又改为嫫啦继承爵位。”
“因近几年英帝国殖民印度,势力东扩,制造了一系列流血事件,达赖班禅被迫离开,致使整个卫藏陷入困境。然朝廷驻藏大臣监理不利,几大土司趁机叛乱,边军提督赵尔丰、钟颖进藏平叛,改土归流,祖父和父亲皆为朝廷驻藏官员,自然响应赵大人改土归流,阿妈啦遂将这次出山重任交给了我,并立我为嗣。又因我阿妈啦取姆啦名字中的央金二字叫央金卓玛,阿爸啦叫顿珠多吉,所以我作为长女,原名叫顿珠嘎玛,承爵以后,又不得不改回王族姓氏,故而我现名叫孔萨嘎玛。”
这一席话听得众人头大,但好歹是明白了他的来历,赵子儒素知藏人都是些奇奇怪怪的名字和称呼,姓氏的传承更是无从捉摸,他听惯了西洋人狗屁不通的译名,自然不会再去钻营孔萨嘎玛这样的刁钻姓名。
不过,这个女子的身份不得不说非常特别。卫藏乃佛教圣地,历朝历代都由喇嘛和尚执政,臣民都是土司农奴制。边军赵尔丰、钟颖率军进藏平叛,改土归流,她家两代驻藏官员,响应赵尔丰改土归流法是必然。
赵老三道:“如此说来,你王族的身份比起知府千金小姐的身份来更加尊贵。”
孔萨嘎玛答道:“这个不奇怪,因为我最该是王族成员,然后才是父亲的女儿。”
赵子儒道:“你是王裔,更是府衙小姐,但不应该是一个商人。”
孔萨嘎玛道:“我嫫啦孔萨央金承袭孔萨王爵,原本就是无奈之举,到我这里同样如此。我不同于其他藏族女性,不喜欢深闺自闭的生活,常随啊爸啦跟随麻母舅的马队回乡祭祖,而麻母舅又是王商,我就渐渐喜欢上了经商,更喜欢祖籍荆楚大地,所以有了这一次出行。”
旁边的人了解了她的身份,始才认识到她身上的这些珠珠链链和头顶那颗松耳石的价值,难怪沙虎劫了金沙还不惜追踪杀人灭口,原来为的是她这一身珠宝。
赵老三却不屑她的招摇显摆,如此珠光宝气,怎会没有血光之灾?
余德清一指那死尸道:“麻母舅是什么意思?他是你什么人?”
孔萨嘎玛垂泪道:“我阿妈啦有姐妹三个,他是我阿妈啦的堂弟,于我该叫母舅,他也是我母舅一族唯一的顶梁柱。”
余德清奇道:“你母亲的堂弟,怎么不干脆说是舅舅得了啦?”
孔萨嘎玛鞠躬道:“是的,恩人。”
赵子儒立足,望着眼底的江景道:“王族后裔、知府千金,金枝玉叶走马帮,贩卖药材金沙,怀揣佛舍利,想来跟寺庙很有渊源。只是,你既然是经商,何以要怀揣佛舍利而来?你表舅死了,你又该何去何从呢?”
众人因为赵子儒的立足停下来,也因赵子儒的提问犯嘀咕。
是啊,你一个女子,贩金沙就不说了,怀揣佛舍利是何道理?
孔萨嘎玛垂首而立,也从赵子儒这一番询问里边读到一些担忧,能替她担忧的人,应该就是善良的,是可信的。
赵子儒的问话把她带到了赤裸裸的现实中来,所有同伴都死了,连拼死护着自己的母舅也死了,自己怎么办?总不会一直跟在人家屁股后头求保护吧?护得了一时,护得住一世吗?离家上千里,一个人怎么回去?
想了又想,孔萨嘎玛道:“其实,佛舍利虽是佛教圣物,但它并不是什么奇珍异宝,不过是得道高僧逝后火化时留下的化骨而已,它存在的价值不过是佛教的象征,外人得去毫无用处,我之所以带上它就等于是通关蝶,因为金沙在唐古拉整个范围之内除了寺庙之外都是禁止贩卖的,王商也不行,而我贩卖金沙代表的多半是甘孜寺,所以我有佛舍利。”
这个理由倒也勉强入情入理,只是,金沙这种买卖何等巨利、又何等凶险,岂是区区十一二人能够看护得住的?
赵子儒又问道:“那么,金沙出了甘孜寺,你们准备卖给谁?须知,内地也是禁止私自贩卖金沙的。”
孔萨嘎玛道:“这个问题如果有机会……我可以单独跟赵爷陈述,此时实在不便答复。”
闻听此言,赵子儒回头与她目光相接数秒,又看看余德清,这姑娘很有故事。
余德清看赵子儒一脸不解的神情,只以为他是责怪他多事带来了麻烦,面上一囧,又看向孔萨嘎玛。
而孔萨嘎玛此时很有一番汉家女儿无助窘迫的尴尬姿态,只管在那儿落泪。
余德清虽有同情她之心,但毕竟是异族蛮女,谁还能把她领回家不成?做好事给赵东家添了个累赘,怎么办?
细观此女,除了肤色没有内地女子白皙之外,也是脸圆齿贝,非常俊俏,且身材高挑,丰满而健壮,身高都可以跟自己比肩了。
只是,这一身富贵的点缀和一头青丝长辫特别另类,一丁点儿没有汉家女儿的柔美,那几串硕大的项圈更让人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余德清跟赵子儒一样矛盾,若现在撂开这姑娘,跟抛弃没什么区别,还不如先前不出手相救,哪怕别人被灭了口都比自己不负责任强。
带上她吧,简直不太合适,她身份尴尬不说,还衬得自己有什么企图似的,何况自己都寄人篱下。
于是小声问道:“那……现在你打算去哪里?一路出来的还有人吗?”
孔萨嘎玛抬起头,眼泪迷离:“都被强盗杀死了,只有我和母舅逃了出来,结果……”
余德清皱眉,又道:“那……这里有你认识的人吗?比如亲戚,或者朋友?”
孔萨嘎玛又摇摇头。
余德清作难了,有点儿愧疚地看看赵子儒,又看看马武,希望有人帮他拿出个主意。
马武此时才明白这女子的来头,十分懊恼,他是截杀人家商队的主犯,要不是很少在杀人现场露头,他甚至都害怕被她认出来。他很想叫余德清带上她跟他走,但一想到赵子儒,就没敢放这个屁,只用胳臂肘一拐余德清道:“德清兄弟,别忘了你我的约定喔?”
余德清一愣,想起他要走马帮的事来,马上又想到了他的大姨姐,不由面上一红,讪笑道:“马爷,我现在……,只……怕要让你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