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血色夕阳照耀着公爵的城堡,让这座从神话时代起便屹立于此的建筑变得格外沧桑。打三十岁以后,奥兰多公爵便一直居住在这里,因为这是他接过猩红女王的地方,也是他步步登高的。
他刚被敕封为西境大公时,只不过得到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显赫头衔。年轻的菲利普四世为了削弱这位英雄足以媲美国王的影响力,安插了许多亲信留在公爵身边,让这位西境护国公的权力始终屈于那些脑满肠肥的蠢货之下。直到一场暴乱发生,暗地里厉兵秣马的公爵才通过数次名正言顺的血腥清洗真正成为这片土地上唯一的统治者。
现在,公爵将再一次直面挑战——罗德尼那个不怀好意的精明老头就在会客室等他。奥兰多公爵缓缓地吸了口气,走出了他的房间。走廊里挂满了先祖血脉的肖像画,这些或英勇无畏或懦弱卑劣的纯血贵族将以冷漠的眼神再次见证奥兰多公爵的凯旋。
也许这次会有些棘手。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此时的公爵并不像年轻时那样自信了。他的眼睛有一部分被酒精和药水染成了混沌的琥珀色,年轻时留下的数处无伤大雅的旧创现在让他不得不屈服于疼痛的折磨。老公爵缓缓地向会客厅跛行,用宽松的华贵睡袍和缓慢的沉稳步态掩饰着自己的虚弱。这种小伎俩总能奏效——来访者会认为这是公爵在展现他身为兰斯第一骑士的骄傲,从而下意识忽略这位老人已经萎缩的肌肉和日渐迟钝的头脑。近些年有幸面见公爵的人都会对外给出十分中肯的评价:他眼中的锐利银光比钢铁还要坚硬,有一颗巨兽的心脏躺在他的胸腔里,每一次跳动都像是令人战栗的野兽嘶吼…然后就没有什么然后了,大多数尚在人世的来访者都没见过奥兰多公爵年轻时的样子,所以他们压根就不知道现在的公爵比起从前的他只是个虚弱无力的倔老头。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拿当代最剽悍的冠军战士和公爵比较,并毫不犹豫地得出结论——至今奥兰多公爵仍旧是兰斯,乃至整个大陆上最强大的战士,最勇猛的将军,最富有英雄气概的君王。
是的,哪怕公爵从未在明面上废除与兰斯国王的君臣关系,但所有人都知道,西境就是奥兰多公爵的地盘,而非国王的后花园。在暴乱被平定,棋子被铲除后,国王甚至不敢向西境派遣征税官和记官。世人敬仰公爵的累累战功,也畏惧他的雷霆手段。只要这位英雄还在人世一天,他便是西境唯一的神明。
所以劳伦斯完全相信公爵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帮他摆平任何麻烦。
但站在会客室门前的公爵,显然在会客前就遇到了麻烦。公爵在会客前总会下意识地挺直腰杆,把头高高昂起,用傲慢到极点的眼神俯视每位来宾,逼迫他们摆出谦逊有礼的姿态。可是这次,公爵皱着眉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成功把每块弯曲变形的脊骨给掰直。疼痛沿每根发出低哑呻吟的骨头四处蔓延,几乎是半分钟后,公爵才如释重负地叹息了一声,推开了会客室的大门。
会客室空间狭小,顶多只能被称为布置考究的监牢而非接待贵客的包房。沐浴在夕阳所散发的光芒与热量里,奥兰多公爵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他正将阳光中裹挟的残余生命力吞入肺中。对于常年把自己囚禁在阴暗卧室中的公爵来说,这个有些生疏的动作代表他要全力以赴了。
“我还以为要等晚餐后才能见到您。”那个将身体完全放松倚坐在沙发上的矮小老人抿了一口早已冷却的花果茶,干瘪的面皮上绽开了自然的微笑。
不需要任何介绍或客套,公爵也知道这个老头便是莱特商会的会长。他知道,一位专横独裁的暴君,从来都不会刻意掩饰与生俱来的霸道气质。
在这点上,他和罗德尼颇为相似。
“你并未告知我行程变更了。”公爵俯视着面前的矮小老人,开始试探对方的态度。
“人生总有意外发生,不是吗?”罗德尼给坐立不安的小儿子抛去一个不满的眼神,熟练地客套道:“比起那些年最后一次见到您的时候,现在的您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同。”
“是吗?”公爵木然地摇了摇头,“可我的心已经被剜去了。”
“我不明白…”罗德尼眯着眼睛,好像非常困惑似的身体前倾,把手指搭在了下巴上。
“那可怜的孩子死了,亚当·劳伦斯,我挚友的唯一后代。他死了…”
“怎么会?”如坐针毡的科斯忍不住掐住了自己的大腿,以避免在这样严肃的场合下高兴得蹦起来,内心的狂喜让他的嗓音都好像因为惊讶而变了调。一瞬间的狂喜后,科斯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吸引了两位老人的所有注意力,于是他紧张地咳嗽了两声,干巴巴地补充道:“我…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亚当…他不是最后一位银翼骑士吗?我听说银翼骑士都是能以一当百的冠军战士,到底是什么人能…”
“他死于意外。”奥兰多公爵不动声色地答道:“几天前他喝醉了,穿着盔甲跌进了下水道,臂铠卡在了铁栏里,就这样被淹死了。但…”
这帮杀手果然神通广大,科斯都有心给那个神秘的蛇头再打赏点金币了。他只说让劳伦斯在五天内死掉,却没想到这些杀手这么会办事,安排让那个骑士死于任何人都挑不出疑点的意外,从根本上断绝了所有后顾之忧。科斯美滋滋地想着,等他继承莱特商会以后,一定要多找这位蛇头合作,一口气把泰伦商会和塔里克商会的高层全部干掉,这样他就是这片大陆上最富有的人了。然而他的美梦还没做多久,奥兰多冷冷的质问便让他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是怎么知道他并非死于意外的?”
科斯脸上的肌肉一阵紧缩,公爵冰冷的眼神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痛苦地攥紧拳头,低下了头,就像把头塞进沙地里的鸵鸟,在恐惧中失去了对自我身体的掌控。
“我…”
科斯被吓得魂不附体,他迷茫又慌张。现在他的父亲也在沉默地看着他,他必须马上编出一个合情合理的故事。
“我是从一个行商那听说的。”科斯嘶哑地喃喃道:“他是我在奥拉神国的合作伙伴之一,主要负责…走私圣器。”
“嗯,合作伙伴?”奥兰多公爵笑了笑,眼睛微微眯起,脸色也缓和下来,变得俊雅温和,恍若那个随手从某位贵妇手中接过花环的翩翩骑士。
科斯松了口气,僵硬地笑了笑,点了点头。‘走私’、‘合作伙伴’,这两个词用得真是太巧妙了,既可以撇清自己的关系,又能隐晦地向公爵表示这是商人不可外传的商业机密。只可惜科斯还是太嫩了点,在他的神态表现出一丝异常的时候,他就已经一败涂地了。
“合作伙伴,很有意思的说法。”
科斯刚放松下来的神经再次绷紧了。
“调研、预判、权衡利弊、交涉,这些都是成功商人做生意最常用的技能。我知道,莱特商会能有今天的规模,一定仰仗于你父亲的精明头脑和无情手腕。但是你,缺了一样东西…”
科斯的后背冷汗涔涔,他想不通自己到底说错什么了。
“什么?”
“欲望,亦或是动机。你和劳伦斯那孩子素未谋面,既没有生意上的往来,也没有志趣相投的私交…那为什么,你会去特意了解他的近况呢?”公爵冷冷地哼了一声,“而且我很奇怪,自由之城已经封闭了三天,期间没有任何人进出,你是在哪遇见那位‘合作伙伴’的?他又是从哪获知消息的?放松,孩子,慢点说,我很期待从你这了解一些被忽略的线索。”
“的确,这不对劲。”罗德尼的声音低沉缓慢。他差点告诉公爵自己的小儿子确实不对劲,因为他近期从未见过儿子的什么‘合作伙伴’,这小子甚至没下过马车。但罗德尼很快就想到他不能这么做。奥兰多公爵没有被引导到回答问题的位置上,相反,他抛出了一个问题,并利用科斯露出的破绽来继续提问。罗德尼已经不在乎劳伦斯的死因了,因为他意识到科斯一定隐瞒了什么。从小儿子异常慌乱的神态来看,在科斯犯下的所有罪行里,谎言一定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项。
说不定…联想到送别长子时科斯眼中的愤怒和怨毒,罗德尼攥紧了拳头。
虽然还没有充分的证据表明科斯在背地里干了什么好事,但罗德尼心中已经大致有了一个答案。然而他不愿在真相大白前把自己的小儿子当作一个狼子野心的畜生。没错,从小科斯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整日惹是生非的好事之徒,但他到底是罗德尼的儿子,莱特家族的家事永远都轮不到外人插手。
抱着这样的想法,罗德尼开口了。
“阁下,作为西境最大的矿石供应商,我对您的遭遇感到万分难过。我想,犬子也许真的在无意中得知了一些隐秘信息,”罗德尼假惺惺地揉了揉眼角,缓缓摇了摇头,“但我们今日初到此地,一路奔波劳顿,实在没有更多精力与您彻夜长谈了。我看天色也不早了,不如您为我们父子安排一处住所,明日我再让犬子为您详细解释一下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最终,罗德尼还是落了下风,但他笃定奥兰多公爵不敢驳他的面子。一来没有切实证据能证明科斯和劳伦斯的死有什么关系,二来他已经主动示弱,暗示公爵可以随意处置他们父子。奥兰多不是那种不知进退的蠢货,即使只从利益方面考虑,他也不可能因为这种小事得罪这片大陆上最富有的商人。总之,只要公爵松口,罗德尼便有把握在半天之内撬开小儿子的嘴,重新编排所有线索,然后给公爵讲个像模像样的故事,从西境全身而退。
“请便。不过,希望下次你们能在精力足够充沛的时候来访。否则,我只能失陪了。”公爵麻利地拉开了会客室的大门,好像他压根就没意识到突兀的告辞有什么不合情理之处。
这时罗德尼才恍然大悟,原来只有站在比对方高的位置,低头才有效果。直觉这个东西总是有所偏差的,从见到奥兰多公爵的时候起,罗德尼能察觉到的所有怠慢、轻蔑、心不在焉,都是公爵为了掩饰他真实意图所做的伪装。
不会再有第二次会面了,或者说,下次会面将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两位请随我来,公爵在上城区为两位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和舒适的客房。”穿着一身长礼服的灰鳌在门外发出了邀请,十几名全副武装的魁梧护卫伫立在他身后,为他抑扬顿挫的平和语调增添了几分不容回绝的强硬。
罗德尼听后突然笑了起来,就好像他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将被软禁起来一样。
“盛情难却,那我们父子便欣然接受您的好意了。另外,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今天的晚餐会有烤羊排和白葡萄酒。”
“如您所愿。”灰鳌稍微笑了笑,眯起眼睛看向失魂落魄的科斯,“阁下,你还好吗?”
科斯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点了点头,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嘴里弥漫着血的铁锈味。
他现在还有力气站起来,科斯觉得这也够讽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