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夕照长叹一声,掏出手帕递给了连连咳嗽的我:“怎地一刻都不让人省心?”
我一把接过手帕捂住了嘴,连连摆手道:“没事儿……手——手帕回来还你。”
止了咳,我才想起自己方才想问什么:“那个,后来可有查出洗髓骨和凝心丹的来历?”
“此事还在查。”平夕照道,“这两种药应该都是从西域沙门流传过来的。陆石青的洗髓骨应是哪个沙商替他调配的,具体是谁,我们要在武林大会上细审他。至于给陈术凝心丹的小药童,不过是个常年贩卖假药的西域骗子,上他当的人不少,但他和陆石青的洗髓骨应该没什么太大关系。”
我“哦”了声。
厅内顿时又静了下来,只能听到窗外绿云被风吹着擦过木窗的轻响。
我憋了半天,又问出一句:“临江阁弟子们都还好吗?”
“都好。”他温声答道,“大部分临江阁弟子都在这里住着,等武林大会开始。几个重要弟子先被押在了知府衙门里,但少主已打过招呼,他们不会受苛责,你不用担心。”
我有问,他有答,一来一往,我瞬间又没什么话说了。天气明明都转凉了,我却生生在这厅里憋出了一身细汗。
实在无话可说,我只好放下了茶杯,起身道:“我就是过来问问,那先走了,不打搅了。”
他立刻从容地跟着站起身,冲我温声道:“你伤刚好,这两天还是好好休息,别乱跑。我送你出去。”
这送客的意思不能更明显了,而且好像是迫不及待要送客一样。我总觉得他现在与之前在临江阁里的时候,哪里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但当着他这副温和有礼,却又疏离淡然的模样,我又一个字都问不出,胸口憋得发闷,鼻头还有些酸,垂头道:“不用了。”
但他还是坚持跟着我出了厅门,站在廊下目送我离去,礼数做到了位。
我往外走着,待绕过垂花门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然而不过是片刻的功夫,那刚才还立在浓荫回廊内的身影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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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寻回来的时候,平夕照正站在一棵百年老槐下的池塘边,手里拿着一把鱼食。枝叶繁茂仿若云霭,阳光穿不过来,树影投在那正在喂鱼的青年的身上,将一身白衣染为了鸦青。
“我听说孝娴来了?”燕寻笑着走近,与他并肩而立,“你怎没有留她一同用饭?”
平夕照淡淡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扔着鱼饵,频率不紧不慢,喂个不停,仿佛心思完全没在这上面一般。偏偏他身前的锦鲤已经抢疯了,红黄鱼鳞翻涌成一团,本来平静的池塘仿若沸起来了一般。
燕寻伸手拦他:“好了好了,别喂了。我这鱼可是五金一条从镇国公那讨来的种,金贵着呢,全让你喂死了。”
平夕照摊开了手掌,任他拿走了自己的鱼饵后,抱臂望着池塘深处发了会儿呆,随即低声道:“我明天就走。”
“明天?”燕寻一愣,“武林大会你不参加了么?”
平夕照又瞥了他一眼,燕寻才嬉笑起来:“是了是了,你没法儿参加,不然就露馅了呀。”
平夕照没理会他的调笑,不紧不慢地道:“听说燕氏函马上便要来了,你此刻还笑得出来?”
燕寻的眉角一僵,那名字瞬间给他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霾。他抿了抿嘴角,定神勉强笑道:“因为他来,所以你才要跑?你怕他发现你的行踪?”
平夕照低低嗤笑了一声,平静道:“他早就知道我的行踪了。燕寻,你至今还没发现?那观济真人是燕氏函的人。”
“什么?”燕寻惊得手一抖,捏碎的鱼饵撒了一地,“怎么可能。观济真人修复孤本、推演招式的名声闻名天下,要不是你说你得了个失传秘籍,偏偏里面有些内容被毁了模糊不全,我怎会去找观济真人?我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才——”
“你别慌,我从没说观济真人是骗子。”平夕照淡淡地道,“但你想想,观济真人行踪成谜,你是怎么打听到他的消息的?这里面,真的没有燕氏函的推波助澜么?”
燕寻皱起眉想了想,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
“那怎么办?”他低声问,“他是否已经知道了你手中有——”
“他不知道。”平夕照打断了他,“你与我说找到观济真人时,我已然惊觉,故而给他的不过是唐门一本普通的心法而已。”
燕寻惊道:“你既然那时便知道,何苦还要跑这一趟来见他?这不是自己入燕氏函的套了么?”
平夕照看了眼燕寻:“你啊,若想和你舅舅斗,还早得很……我们要寻观济真人的消息已经放了出去,若是此时人找到了却故意不去赴约,不更说明我心里有鬼吗?”
燕寻最恨别人说他比不上燕氏函,顿时脸色悻悻,赌气道:“早知道便不去找观济真人。看来也没什么用。”
“也并非全然没有,只是我之前也……不能确定。”平夕照低声道,“此次见完观济真人后我才知道,真人在复原孤本上的确有些造诣,甚至能从只言片语中推断出整本武功秘籍的全貌,的确是奇人。但若想让他根据残册推演,便需知道这残册缘起于何门何派,也就是说真人只能复原已知派系内的心法招式。所以,他帮不了我。”
燕寻听得出神,半晌迟疑道:“你拿到的究竟是什么孤本?如你所说,若连观济真人都无能为力,说明这东西根本就不存在现有的派系门派之内?这东西还能是石头缝里崩出来的?”
“这你不必担心。”平夕照看了他一眼,提醒道,“手中的鱼饵都漏完了。”
燕寻一低头,果见池中的锦鱼比方才抢得更凶了,“哎呦”了一声赶紧揣起手。平夕照掸了掸袖子,转身便要离开,却又被燕寻叫住了:“你明天就走,不和孝娴告别了么?”
“有何可告别?”平夕照淡淡地道,“又并非见不到了。”
“你能见到她,她却未必能见到你呀。”燕寻意有所指道,“话说你对她可真算好啊。明知道在来滨江城前就在燕氏函那里暴露了行踪,却还冒着风险,乔装改扮也要来帮她这一遭。我还从没见你对谁这么上心过。”
平夕照顿住了身子,没有说话。燕寻等了片刻没听见他回话,不禁奇怪地抬头看去。却见青年秀颐的侧脸隐在浓荫之中,定定地望着碧潭的深处,唇角眉梢和下颌渐渐有了几分僵硬。
“想什么呢?”燕寻奇道,“我的意思是说,既然你用‘平夕照’的身份在她面前露面了,起码有始有终,就算要走也告个别吧?我看她也挺依赖你的,若是凭空消失了,她该多伤心——”
“不必了。”
青年淡淡地打断了他。燕寻还欲多说,却被他瞥了一眼。那眸光中惊鸿掠影,里面本应映的是垂柳幽潭的景色,燕寻却偏偏捕捉到了数道寒锋。仿佛是日光下看似璀璨的冰棱,反射的都是华光,却在微微一转间露出了致命的尖锐锋芒。
燕寻一惊,顿时住了口。
平夕照没再说什么,撇下他转身走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垂花门的另一边,燕寻才回过神来,深深出了口气。他回过头来,怔怔看着水中抢食的锦鲤,半晌忽地笑了。
“嘴硬。”他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