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迎轩下晚自习回来,一边热水洗脚,一边拿着游戏机游戏。陆运红在旁边,想给郑彦秋打电话,拿起来,只感到喉咙里发干,更不知该如何对她说第一句话,难道对他说,自己把和前妻梁洁的孩子接过来,父子团圆,听他祝贺吗?想了阵,他把电话放下。回到楼上的房间,关上门,强作镇定,靠在床上,一支又一支的抽烟。
他干脆把时间全部放在工程上,用工程来抵挡堵塞不时涌上来的心理阵痛。工程上顺利的推进着,倒还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他因为长期养成了爱跑工地的习惯,几乎都跑在各处检查质量,生怕出纰漏,影响公司声誉,影响以后的工程招投标,影响公司的升级。大多数时回来的时候,都是晚上了。因为程迎夏念大学在省城,乡下老家又只有父亲和母亲在,家里没其它人,所幸这段时间修路,陆运红要经常经过队上,公路离家也不远,只几十米,只要路过,他可以都回家。这天,他回到家里,看见母亲弯着背,在屋檐下,小臼里捣着什么,一边捣一边还在独自轻轻的哼唱着那首二三十年前的老歌:
“青悠悠的那个岭,
绿油油的那个山。
丰收的庄稼望不到边。
望呀么望不到边……
好多年都没听到母亲唱歌了,主队公凑过看,原来母亲在将炒焦的花生米用小臼捣成泥状,然后用糖和着,他奇怪地问母亲:“你这是做什么?”
“你爹经常吃药,可能是药的副作用吧,牙齿不行了,嚼不动东西,只有这样捣碎,才能吃。我的牙也有些松动了。”
陆运红听着,心里一阵难过,自己忙去忙来的,根本没注意,熟视无睹,原来父亲和母亲真的已经老了。他怔怔的看着母亲一边将花生米和糖一边尝。母亲若无其事听向他打听程迎夏到学校以后的情况,因为两位老人不会用手机,老是按不来手机键,家里放的手机接听很麻烦。有时程迎夏打来电话,他们也只有让旁人帮接通,他们常挂记着远方念的孙子。陆运红拨通程迎夏的手机,让他给两位老人通了话,让他们放心些。母亲问程迎夏在省城里水土服不服,肉多少钱一份,每天吃多少饭,唠叨了好一阵,才放下电话。陆运红仍然没把陆迎轩的事给他们说,他想让父亲和母亲到市里去住,和自己住在一起。可刚一说,父亲和母亲就坚决不去,尤其是母亲,还有气:“你们成天住在城里,什么也不管,这房子不要吗?这里的这么多田地,庄稼,就不要了?还有猪,谁来喂?”
陆选南也不愿意,他说:“你瞧,我的肺上的病,老是要咳嗽,要喘,还痰多,在哪儿都弄脏人家的地,让人讨厌的,我不去城里,只要你能常回来就行。”
于是,每次回来,陆运红从超市里给他们买些炖得很烂的熟食菜,这个他们倒很容易接受。想让父亲去看市里病,同样刚一开口,他就全力反对:“我这是老毛病,三十多年的,谁能治好,除非是神仙。别花钱,去哪个医院还不是那个医法。”
其实陆选南因为病,经常在镇上医院出入,医生们也认识他,那些医生让他产生了信任和安全感,他很放心。陌生的地方,把自己交给别人摆布,是他最害怕的。陆运红说服不了老人,仔细想想,父亲说的也是个道理,几十年来,没什么大恙,还不是七十多岁了!
他检查这条路,能常回家。村里和生产队里不少人二十来岁年青人都已经外出打工去,还有一部分四五十岁,和陆运红年龄差不多的,趁陆运红回家的时候,也找到家里来,要在公路的地工上找点活做,陆运红都答应他们,让负责这段公路的钟正军给安排好。三姐陆运芹大儿子杨标大学毕业了,学的是也是建筑专业,只是他不想进企业,想进政府部门。陆运芹打来电话,希望陆运红帮外甥找个可靠的工作,象他当年那样,可以让人羡慕的。陆运红发现三姐的观念还停留在多年以前,时代在最近十年间,改变越来越剧烈,甚至自己都感到有些跟不上,他说道:“最好先来工地上,锻炼上一年,明年不用我去联系关系,他都能考上任何建设类的政府部门,否则进去年,还是懵的。”
他想只消让他在自己的工地上干上一年把,或许观念也会跟着转变了。
三姐于是让儿子来他的工地上。因为是杨休的堂弟,又是三姐的娃娃,亲外甥,陆运红就直接安排跟着杨休一块,让杨休带着他,从头学习工程上的事。他让三姐没事的时候,能常抽时间回老家照看爹下和娘,如果差钱什么的,说就是,现在不同以前,毕竟自己手上有些。三姐说现在她家里已买了电瓶车,她也会骑,每隔两三天都可能骑回去看看,二十来分钟,没事的,他勉强放心了。
他还要留意着陆迎轩的学习,可是陆迎轩每天早上就去了学校,晚上九点过才回来,父子二人少有在一起交流的时间,只能通过儿子的成绩来判断他学习的情况。
在高三里,考试是常有的事,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儿子转学来以后的成绩都不好,而且渐渐的,他并不主动把成绩给陆运红看,每回都是陆运红问起的时候,他才拿出来,他感到有气,在这个父子关系的磨合期,却不好发作。陆迎轩或许是以前他养父母管教得并不严,如今非常厌学,而且正在经历延迟而来的叛逆的高峰期。他来到新的家,觉察到新父亲对自己学习不满意,勉强提着精神学习,只要他不在,他又常常身不由己打游戏来逃避学习,好几次被陆运红回来撞见。每每看到这个儿子的成绩,和他在聚精会神打游戏的样子,陆运红就只能压住胸中的恼怒,假装轻言细雨的说,不要打游戏啦,好好看,马上要考试啦。总之他忍了又忍,想如果大声指责他,肯定会引起他的反感。星期六,他又看到他的数学考试成绩,班上的倒数第五名,他差点想撕掉他的大堆卷子,沉默好久,还是委婉的说:说“这回考差了,下次努力点吧。”
陆迎轩马上答应说一定努力,可是第二周考物理,成绩更差,名次还比第一次下降了一名,陆运红看着如坠入深渊的感觉,高考越逼越近,人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上,他却依旧懵懵懂懂,这成绩考什么学校?
几次,他从工地上回来,都是晚上,他到楼下,从窗口上看到陆迎轩,他依旧在打游戏,不是打手掌游戏机,就是在电脑上打游戏。终于,这天晚上,他从窗户看到他还是在打游戏,马上推开门,再忍不住,在他面前站了许久,提高声音质问: “你这成绩,自己估计你能考上什么学校?”
“我又不是神仙,毕业的时候能考成是啥样子,怎么能知道。”陆迎轩大概是打游戏打输了,也是心情不好,回答也不客气。
“你能根据现在的成绩,和自己努力的程度,来大胆的预测一下将来毕业,可能的考试成绩呐?”
“你问我这些干嘛?各科内容那么多,我本来基础就不好,我不好预测。”
陆运红从这个细节上,看出了当初他养父母肯定管教不住他的。他坐到他对面靠近,终于沉着脸说:“我既然把你带过这方来,就要对你负责……一个能关心自己成绩,关心自己未来命运的人,就不会这么回答我,就会急不可等的去核争分夺秒学习,不用别人管教!你现在如此冷漠的对待自己,还是想如此冷漠的对待我?我虽然要尽办照顾你,可你尤其要自觉。我即使想照顾,也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
“我从来没有请你照顾我,你愿意这么照顾我,关我屁事。”
陆运红听着这六亲不认的口气,心里只感到震惊:“你这是什么意思?再……再没良心的话,都不过如此。难道这一生,你成天就盯着游戏机过日子吗?你应该明白,马上毕业,十八岁已经是社会承认的成年人了。”
“我知道,十八岁就是成人了,难道只有你才知道?我比你清楚。”陆迎轩说着,勉强放下游戏机。
陆运红被这几句无法无天的话激怒了,想忍也忍不住,原来他是这么个人!他厉声教训:“你既然什么都知道,那从明天开始,你准备怎么过,作出一个明确的表述。总之一点,不能时时抱着游戏打,我见到心里难过,如果再看到你这么打两天游戏,你倒没啥,我估计我会着急得害上一场病。”
“你说话不符合事实,我没有时时抱着游戏打。”对方抓住他话中的瑕疵反驳。
“我只想看到一个与十八九岁年龄相当的,勤奋着的人,真正象人的人,不是成天只做吃和拉两件事的人。”
“你根本不了解我。”
他气得不好。看着对方不醒事的脸,不醒事的对话,又不是一颗糖能哄着解决问题的年龄,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好半天,他缓和口气,一字一顿的说道:“今晚,算了。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和我顶嘴,认真学习,不要再打游戏,否则,我担心我会下重手,打得你魂不附体的。”
陆迎轩从他的话中感到了一丝恐惧,望着他,不敢再着声。他说道:“游戏机拿来,毕业考试以后再玩。”
陆迎轩闷着头递给了他。
这场让他气极的对话,倒也并非毫无用处,他至少从侧面看出来,陆迎轩在心里已经认可他是亲生父亲,符合一个叛逆期孩子对家人的态度,浮在了言语上没有死埋在心里,否则口气不会如此放肆,这让他在气愤之余唯一感到有点欣慰的。他长期只忙于事业,少有同孩子包括女儿有个象样的交流接触,在管教孩子方面,方法是很欠缺的。他见不得懒惰的人,见不得不上进的人,哪怕对方是孩子,只要是不努力,他就会反感,眼睛里容不得这个砂子。陆迎轩以前他养父母化不高,精力不济,管教方面存在一定的问题,造成了他现在的散漫自由的的样子,已趋于定型。陆运红接手管教,又心急,想把长歪的树苗一下子扭端正,是不太可能的,父子二人的冲突再所难免。刚刚合在一起的他们矛盾不断的开始显现出来,陆运红又担心他任性,甩手一走了之,届时自己反而把他无法,只能一边教育,一边忍让,甚至忍气吞声,他发现自己捡来了一个十足的麻烦货。
第二天晚上,他又来到儿子的住处,给他耐心的讲如何努力,就把自己当年初中时受老师冷落,排斥,最后自己奋发图强,努力自学的经历讲给他听,自以为这是真实的个人经历,起码比什么悬梁刺股、凿壁偷光、映雪囊萤之类的时空距离遥远的事深刻得多,应该让他有所触动。陆运红讲着讲着,如同回到了当年,首先倒把自己感动了,可高中生听着,只嗯嗯的几声,表示值得自己学习,如同表态性的发言。
又一回次考试之后,班主任贺老师召开所有学生的家长会,在路上的陆运红就接到了班主任电话通知,要他无论如何也抽时间去一趟,要真实了解陆迎轩的学习情况。
虽然住处与学校相隔不远,他却是自送陆迎轩转学之后 ,第一次来。甚至是第一次见班主任贺老师,贺老师年龄不大,戴着眼镜,班上四十八个学生,来到的学生家长有四十三个,老师通报学生们这次考试的成绩情况,又点了学生家长的名,此时,听着陆迎轩的成绩和第一名和第二名相差整整两百五十分以上,就是班上倒数第六名,更让陆运红感到无地自容。因为陆迎轩的成绩差得出人意料,听着老师点到自己的名字,不少人回过头来看他,而最后几名的家长都没来,自己成了“倒数第一”的家长。在这个场合下,他才感受到,一个人真正值得自豪的,不是自己有多能干,不是自己有多少财产,而是自己的孩子的成绩,成绩才是未来。
老师客气的在台上表扬了成绩好的学生和学生的家长,请他们介绍如何教育孩子的家庭经验,然后又不点名的批评那些成绩差得没底的学生:“这些学生的家长,你们的家长是怎么当的?如果不想让孩子学好,那就不用来了,来到班上看着心堵,我教得不好。你们可以去给孩子报补习班,免得在这里,干扰别的成绩好的同学学习气氛。”
“如果以为自己家里有点财产,完全能给娃娃提供一个不愁吃不愁穿的未来,我恭请你们把孩子带回去。这里不是炫耀财产的地方,是知识的天堂,是纯洁的,别让娃娃拿不正确的观念来此散布,影响别人。幸好这位家长今天来了的,希望能接受我的建议,回家和娃娃商量下,作好选择。”
他隐隐约约感到到老师是在指自己,是不是这个家伙在无知的炫富?十之八九!陆运红可从来没被人如此刻薄、不留情的指责过,何况对方还是一位比自己小得多的女子。二十五年前,受过老师的气,没想到今天居然再次受老师的气,即便当年林志明,也只是采取的冷暴力,没直接伤人面子。他有气,又无奈,默不作声。整个家长会,他一个字都没说,也没有说话的机会,只感到是平生以来最大的一场受辱会,当着四十来位学生家长的面无地自容。直到结束,他带着一肚子气回到住处,只等陆迎轩回来,决定马上把他送到附近的课外辅导班,不容他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