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松溪郡的前一晚,姚今早早就睡了,而林月白却辗转难眠。自靳连城走后,她便搬入南国府和姚今同住一处,此刻隔着屏风听见她的呼吸声已是十分平稳,林月白便摸黑起了身,披了一件薄薄的外衫走到外间。
微微推开窗,月光无声地透了进来,朦朦胧胧照在窗边一盆小椰树上,那光影轮廓张牙舞爪,林月白看着看着,突然就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才从贴身的小衫里取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那上面似乎还带着她的体温,展开来,手指拂过上面苍劲有力的字迹,竟是京城如今炙手可热的皇子李耀,也就是靳连城的来信。
月白:
半年内必定立储,届时我会定会接你回京,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用分开。
有一件事,你现在就要开始做。因为我不希望真到了那一天,姚今和你我为此翻脸,到那个时候,我恐怕不能两全。
姚今当初要独立九城一江,不过是为了脱离李皇的挟制,可将来若没了李皇,再无人能要挟利用她,到那时她便再无理由占着九城一江,理应归还李朝。我知道她的性子,你也知道,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就得时时提点着她,敲打着她,她该明白在这个时代,一个女人是不可能永远占地为王、拥权霸势的,自由、富贵与荣耀,她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她,但九城一江,她必须归还李朝。
我知晓你和她的情分,我与姚今也不是没有情谊的,所以,我真的不希望有一天她会为了九城一江跟我、跟我们翻脸。
李耀
从收到这封密信至今,每读一次,林月白便觉得自己的心就多碎一分,恍恍惚惚又回到靳连城走前的那一晚,姚今和靳连城吵着,而她在旁边,心一分分冷着,痛着。
她怎能不知李耀信中的意思?这一年多来,他从孤身一人进京直至挣出今日的光景,他有多么不易,她怎会不知?可林月白也知道,在这彩云城的一个个日夜,朝阳星辉,她看得到姚今付出的点点滴滴,就算得知卫燕要结婚的那段日子,就算她夜里捂在薄薄的毯子里压不住地哭,第二日仍然可以连续四个时辰精神抖擞地接见各郡县的郡守,同他们逐个讨论问题、定下条陈,谁来解决、谁来监督,字字斟酌,句句推敲;到了晚间,照旧是摆出酒席,一杯杯喝下去,一声声笑起来。虽然姚今不让林月白陪她参加这种场合,可有时候林月白远远地看着那歌舞升平,她不敢走开,因为她怕,怕姚今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崩溃,突然痛哭、或是一醉不醒——然而她没有,她从来没有。她像颗钻石,在灯光聚焦人人瞩目的地方光华耀目,却也在冰冷阴暗的角落里,冷漠地坚不可摧。她真的将全部身心都倾注在了这片土地上,她说得出每个郡县的每条河、每座山的名字,记得清哪个月哪里的良田遭了灾、何地的河流泛了洪,甚至学会了打一手好算盘,因为她常常自己叽里咕噜计算着互市的收入和利润,有时候拨着算盘珠子,会突然像孩子般高兴地叫起来——可若要让这样的姚今交出这片土地,而且还是交给李耀——想到这里,林月白的心便抖得厉害,她不敢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这两个人,这两个从前那么默契、信任和要好的两个人,竟然会背道而驰?为什么她越想拉,他们反而越走越远?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像李耀说的不能两全的那一天,她怎么办?她要怎么做才能阻止、又或者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若真到那个时候,他们两人要在她面前决裂,那她宁可自己立刻死了——
“月白?怎么起来了?”
沉浸在一片恐惧中的林月白,突然一抬头看到姚今拿着一盏烛台站在她面前,惊得“啊”了一声,手上的纸也落到凳子下,一个刚好阴暗的角落。
“你这是怎么了?是病了吗?”姚今皱起眉头,摸了摸林月白额上的一片冷汗,伸手便拉上了窗户,“大半夜还是有凉气的,你肯定是着凉了。快回去躺着吧,明儿一早就要走,这一路好吃好玩的,你可要打起精神才是。”
“好,好。”林月白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微垂眼眸,余光瞟了一眼昏暗的地板上,“你也去睡吧,我喝口水就去。”
“好,那你早点睡,别着凉。这次啊,可是咱们第一次揣着鼓鼓的腰包自由行,一定快活极了……”姚今喃喃着打了个呵欠,将烛台搁在案上,转身朝里间而去,林月白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一片黑暗中,重重倚在墙边,合上双眼,眼角一滴泪,无言落下。
第四节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从彩云城到松溪,路途并不算特别遥远。出城后一路南行,不过两三日就能到南夷郡,然后便有两条路线可选,既可穿过鼎昌郡直达松溪郡的西入口九圩镇,也可以转道邵郡,出邵郡不久也能到松溪的最北面,香城。姚今一行人因是微服,她又有心看一看各城百姓的生活状态,便一路走走逛逛,在南夷郡盘桓了三天才启程离开。可巧那南夷郡守家中一个宠妾娘家闹事,仗着自己女儿在郡守跟前得脸,又新生了个男孩,在当地的镇子上又是霸田又是霸地,竟不把法令放在眼里。当地的县令是个怕事的主,唯恐得罪了郡守,便缩在县衙里不出来,被霸占家屋的人家求告无门,老的竟气得一命呜呼,小女儿十分有傲骨,坚决不肯接受县令私下的劝告和银钱,声称必要去郡府告状,姚今得知后便命刘肖龙派了几个人假装江湖义士一路护送那姑娘,也是借此想看看南夷郡守如何处理。这一日她们的车马已经出了南夷郡,姚今骑在马上仍有些心不在焉,这一路为了方便她一向是男子装扮,一身青色长衫,束着腰带戴着玉冠,时不时回望一二,口中喃喃念道:“他们还没追上来啊,真慢……”
“公子,我们的脚程慢,早间出发的也迟,想必午后之前他们定能赶上。”刘肖龙的马缓步到姚今身侧,“公子可是担心那张家姑娘的安危?属下安排的那几个兄弟都是得力的,想来南夷郡守的人还没有那个能耐动得了他们几个,公子大可放心。”
“我倒不是担心那张姑娘,我是担心那位素来贤名在外的南夷郡守,会让我失望。”姚今仰头看看天空,骄阳灼灼快要升至头顶,时不时有风吹过,却是热的,她呼了口气,问道:“再行两日,能到邵郡吗?”
刘肖龙朝着远处一座清晰可见的山头凝视片刻,又回头看看来路,肯定道:“不出两日,定能到邵郡西。不过今晚我们要在前面的全县宿一晚,那镇子颇小,估计吃住都简陋,公子今晚怕是要简薄了。”
姚今微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什么简薄之类的客套话了,又不是今天第一日认识我,简薄什么的,我在乎过?”
说罢,她一拉缰绳,一人一骑便一下子到了前面稍远处,她回头扬了扬马鞭,喊了声:“官道无人,走得好生无趣,姑娘们、小伙子们,来啊来啊,不如赛一程如何?”这话说的颇有几分潇洒,一直跟在后面的璇女便扬鞭打马追了上来,一双眼睛顾盼生姿看向姚今,言语却甚是恭敬:“几次听夫君和姐姐说起当年公子侠义心肠,在友州相救相助他们二人的事。可璇女自从认识殿下,只知公子善于处理国务,聪慧能干行事果决,没想到公子还有这般风采,璇女十分佩服。”
一路上璇女都很少言语,虽然问她都是有问必答,却总有些淡淡疏离。姚今听她这番言语间似乎有些亲近之意,便笑吟吟道:“璇娘子每日晨起练剑,英姿飒爽更胜于男儿,我也很是欣赏。”
璇女微微一笑,抱拳道:“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强身健体而已,公子见笑了。”
这时刘肖龙和车马渐渐赶了上来,他对剑法素来痴迷,听到璇女这么说,连连道:“王家璇小娘,你这就是过于自谦了。肖龙有几次偶然见你练剑,不仅剑法精妙,功力也是不浅,想必你是从小习武,不知是也不是?”
姚今好奇问道:“你从前是追山族王女,应是锦衣玉食娇养着的,为何从小习武?”
“为了……保护自己,保护我娘。”璇女的眼中一抹黯淡,随即不语。姚今瞬间想起在长欢殿上她说起自己身世时,王相突然拦住不让她说的情形,心中猜测璇女必然有些隐晦难言的过往,便匆匆打断道:“我素来对武功剑法十分有兴趣,只是从前在陵京皇宫里父皇不允,后来忙着小南国的事一直没个消停,刘肖龙他们又都是男子多有不便。如今才发现身边便有一位‘聂隐娘’,不知璇娘子是否不嫌弃我毫无功夫根底,愿意教我剑法?我不求能如你那般厉害,只要防身就好。”
璇女显然没想到姚今会有这一说,愣了好一会儿,刘肖龙见她不答话,急得侧身去拽她手上的缰绳,那马儿微微一嘶,璇女这才回了神,面上有些腼腆,抱拳道:“璇女粗浅功夫,得公子抬爱,若不嫌弃,必定悉心教习公子剑法,并一路护公子周全。”
姚今见她脸上已完全没了之前疏离之色,心里高兴,微微晃动着身子走在前面,笑着哼起一首歌: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山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地开,
美丽小鸟一去不回头,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听得姚今的歌声,后面马车上的林月白拨开帘子,朗声笑道:“太阳高悬半空,表弟芳华年纪,唱这歌,有些不符呢。”
璇女仔细听了一段,好奇地追上姚今:“请问公子,这是李朝的民乐,还是宫中乐府之曲?旋律如此轻快,璇女似乎从未听过。”
“那,你觉得好听吗?”
“十分好听。公子歌声清亮悦耳,令人闻之心情开阔,而这歌中所唱之词虽然简单,却似乎大有深意。”
“好听便行了,何必管它出处,问它何意?”姚今笑着,看向璇女道:“许多人许多事,其实不必问来路去处,人有的时候执着太多也是负累,活在当下,便是最好。正如璇娘子你,如今有疼爱你的夫君,心地善良又和蔼的主母,生活平安喜乐,过往的一切又何必回忆,你说是吗?”
“活在当下?”璇女喃喃重复着,看着远远的地平线,微热的风一阵阵吹过她的脸,那来自遥远海上往事却如闪电在漆黑的脑海里一幕幕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