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花木虽有匠人尽心打理,却有孤芳冷落、愁叶灰蒙之感,渐渐露出秋老之意来。
这一日,闲来无事,苏媺在宣颐宫的正殿里陪庆妃喝茶叙话。
曦华是个不能安坐的,刚刚大败了花照一局“华容道”,正起劲地嚷嚷着:“你不行,还是嬍姐姐来!”
正说笑间,叶萦忽然一脸惊悚地进来,没留神左脚就绊了右脚,一个趔趄,好悬没跌在地上。
“启禀娘娘,启禀公主,外面都在嚷嚷,说是……说是太子殿下把灵阊公主的雪团儿给熬了汤了!”
“啊?”一语既出,众人皆惊。
宣颐宫的掌事宫女绵音上前骂道:“你这丫头,颠头倒尾地,说话总是这么不利落,还不从头慢慢讲来!”
“哦哦,”叶萦定了定神:“今天一大早,灵阊公主的雪团儿就找不到了,凤藻宫的奴才们满宫里找了一个上午也不见影子。午膳时,太子派人给灵阊公主送了一碗肉汤,说是极滋补的,等公主喝了,才说那就是用雪团儿熬的汤。原来是前几天,就在沁芳园,雪团儿咬了曹良娣一口,害得良娣破了相,太子一生气就……这会儿,灵阊公主正大哭大吐,凤藻宫里就跟翻了天似的……”
“瘪嘴的蹄子,还不慎言!”绵音一声断喝。
叶萦吓得身上一抖,醒过神来,知道一时失口,忙低头不语。
庆妃蹙着眉,面上失了和蔼端宁,拿了豆绿鲛绡帕子捂捂鼻子,眼里闪过一丝嫌恶。
曦华愣愣听着,忽然一把捂住嘴,压了又压,才没把午膳时吃的龙眼牛肉汤吐出来。
花照忙上前抚了她的胸口顺气,曦华缓了缓,长长呼出一口气,忽然扭头朝苏媺挤了挤眼睛。
苏媺却垂首坐在玫瑰圈椅上,长睫微落、嘴角轻抿,秀挺的双肩如梗硬的梅枝,流露出些许的冷拒之意。
三日前,太子良娣曹慧进宫向翮贵妃请安后,便到她时常去的沁芳园观赏菊花,正碰上在花间乱窜的雪团儿。
雪团儿与平日一样,嚣张地朝曹良娣一行人嗷嗷吠叫。
曹良娣见凤藻宫的人并不在跟前,便不耐烦地命宫人把它撵走。
雪团儿是骄宠惯了的,哪里受得了这个,直冲到近前佯作发狂。
曹良娣一个躲闪之间,不小心被拖曳的裙摆绊住,跌坐在地上。
一众宫人正忙忙地将她扶起,孰料,雪团儿突然真得发了狂,冲上去朝着曹良娣裸露在衣袖外的手腕咬了一口,才有了今日太子的“冲冠一怒为红颜”。
正殿里安静了一会儿。
庆妃舒了口气,和缓了神色笑道:“好了,别人的官司咱们也断不了,不是什么好事,随它去吧!本宫这会儿也乏了,你们俩去庭苑里玩吧。这几日天凉,就不要出宫了,免得被风扑着了,回来又得嚷嚷头痛。”
两个人行了礼,带着宫女们退出殿外。
曦华将花照等一众宫女撵得远远的,迫不及待地拉了苏媺躲进观棋亭里,悄悄道:“嬍姐姐,咱们一开始都猜,太子会叫人把雪团儿打一顿,撵出宫再不许养就是了。什么破相?不就是胳膊上咬了一小口嘛!太子真是回回都能让我大开眼界啊!”
苏媺眉目不舒,看着观棋亭旁一排绰姿摇摇的墨菊,笑容有些郁郁。
重阳那日午后,景元帝带着一众嫔妃、皇子、公主们游赏御花园。
当太子良娣曹慧跟在翮贵妃身边亦步亦趋、时不时地提及替太子尽孝时,苏媺一边冷眼旁观,一边油然而生了一个令太子与灵阊兄妹心生间隙的主意。
灵阊屡屡用雪团儿生事、戏弄欺辱旁人,宫中无论是受宠与否的嫔妃们,亦或尚在幼年的皇子和公主,都得躲着雪团儿走。
别人也罢了,横竖与苏媺没有干系,只是曦华每每被气地跳脚,还大病了一场,苏媺既应允为她出气,岂能失信?
只是,她原也以为,太子会叫人狠狠教训雪团儿一顿,也就算了……
曦华觑着苏媺的神情,疑惑地问:“嬍姐姐,你莫不是……在为雪团儿难过?”
苏媺摇头,唇边一丝黄叶枯脉般干涩的苦笑。
“这主意既是我出的,我自然不会虚伪地为了一条狗伤心。只是,太子若真的恼恨极了,将狗打死便是极致,又何至于剐肉炖汤,还非要灵阊吃下去?”
曦华听了,也变得闷闷的,好半天才绞着衣袖、别别扭扭地道:“你不是说过嘛,像雪团儿这样的猫猫狗狗,养牲处一茬一茬得送,宫里便一茬一茬得养,来来去去不知有多少。唉,打死是死,炖了汤也是死,横竖是要死的,谁会在乎一条狗的命啊!”
苏媺本来心情不畅,听了曦华的话,反倒一下子笑了出来。
“公主可是在安慰我?真是难得,竟还有公主安慰我的时候!嗯,这安慰也特别,哪有一边安慰人,一边自己别扭赌气的?你当我听不出来么?”
曦华小脸飞红,带了一丝恼意,拖住苏媺的胳膊不肯撒手。
“嬍姐姐,你是为我出气才想了这法子,你若不快,便是怪我了!”
苏媺轻轻弹了下曦华光洁的额头,嗔道:“我何曾怪过你?你不来派我的不是,我就阿弥陀佛了!”
庭院里秋气高爽,她深吸了一口,轻轻甩了甩头,仿佛要把脑海中、胸腔里闷结地那一股子郁气通通甩出去。
“此事实在令人作呕!”苏媺低喃一句,眸底闪过一丝阴霾。
她定了定神,抬头瞧着曦华,忽然戏谑促狭地笑道:“公主可别怪我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股子恶心劲儿得好一段日子过不去,御膳房的小牛肉汤怕是不敢上桌喽。”
曦华“咿”一声闭紧嘴巴,使劲抚着胸口往下压气,恨恨地用手指点着苏媺,说不出话来。
苏媺把她按在石凳上坐下,一手撑着河图石桌,笑弯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