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运红修的安置房已完工,可是工程款还有百分之二十没到账,相当于把工程的利润完全陷进去了。这样拖下去,是相当危险的,他所做的工程,还没有出现过这类事。他跟郭永光沟通,郭永光也在帮他努力,但市财政已经拖欠了很多家单位,一时半晌没法。好不容易,郭永光带来一个消息,市里分管领导给出了个折中的解决方案:在规划图上还有一大块空地,原准备用于修建小区广场,不建广场的话,还可以修建三栋楼。郭永光的意思是,分管领导打算让规划科修改规划,再加上三栋,这三栋由红信公司自己出资修建,自己卖,卖后抵工程余款,也就是土地性质变一下,按最低地价算,每平方米二十元,税费同样减免。他问这么办,陆运红愿意不愿意。陆运红在心里默算了一下,三栋楼,每栋两个单元,共六个单元,每单元八层,共九十六套,大约一万平方米,按如今商品房的价格算来,即使税费减免,利润能达到近两千万,还是抵不回尾款,差百万。虽然差得不多,可是这样拖下去,没完没了是问题。他不用多想,认可这么办,只是在建设局里调整规划的时候,他希望再放宽一点,多修一层。郭永光又跟分管领导反映,下午打电话来,告诉他,领导们开会讨论后同意。陆运红想到届时将底层全部改成铺面出售,这样所获的利润应该能填补欠款。协议就这样达成了,他让袁旭与杨休一起去把协议签了。
也就是说,这个工程前期没有了任何结余,现在又要重新组织材料施工修建,投入成本。这点还不成问题,正如去年陆运红和金鸿公司合作时所预料的,次贷危机并没对本市的房地产带来伤害,房地产业的发展略有停顿,又在突飞猛进。红信公司先办了预售许可证,预售三分之二的房屋,用预售款作为材料费。预售六十套,每平方米三千二百元,两天就全部预售完。购房户的预付款现金到账八百多万,工程顺利开工。
王新宇也辞职来到公司,陆运红特别欢迎他,一边安排他与骆江平一起管工地,同时让他开始主管房产销售。他给了杨标三万元,让他带回家里给他母亲。不久三姐打来电话,在电话里叹着气说:“我已经多次做了爹和娘的思想工作,他们根本不愿意出去走,说年龄大了,害怕在外面出事,回不了家。娘说坐车晕车,不敢坐。至于田地的事,我和杨成立一起来家里劝他们,勉强劝服了爹,从明年开始,不再种田,我们也害怕他不慎在田地里摔倒。我和杨成立为了不给他们留后悔的余地,已经把牛卖掉,让他们明年绝对没法种,卖了三千元。为那牛,爹还和我们吵,他担心牛被别人买去杀来吃,后来听牛贩子说,卖给了一队的一户农民,对方是买去耕地的,距离不过十来里路,他才同意。卖了几天,他还不放心,又一个人走十多里路,专门去看了他的牛,看到确实没被杀,才放心。这两天,他心情还不好,在家里闷着,我们也不敢惹他生气。”
“那慢慢做工作吧,不急于一时,慢慢做。”
三姐说现在爹和娘只能种种小菜,养养鸡,让他们试着闲下来再说。陆运红也觉得没啥好办法。
公司负责的四个县的公路工程,虽然是分包下去的,但陆运红一手抓质量,形成了上下一致的理念,工程一直没出过问题。手下的人袁旭、蒋承兵、钟正军他们已经把某些工程上的某些花样玩得很熟,如何抓住设计疏漏,提出方案变更,提出增加工程量,增加资金;如何与监理和跟审周旋。因为各个县的工程,资金都是县级平衡,其实要增加资金,是不容易的,这个项目增加,就意味着县内其它公司建设的项目要被减少,但他们总能想些法子增加,一般二三十万不在话下。陆运红只把质量卡得紧,其它的事就不太过问,如此一来,就连到工地才两年的杨休,因为是从“甲方”过来的,已然也变得鬼机灵,只要在有钱赚的地方,就能让一个人迅速走向成熟和老练。
上次和金鸿公司开发的项目,还有三四个月可全面完工,看看正在急速上涨的房价,已经可以预见到可观的收入。他们商定暂不卖,等完工的时候再说。两个公司诚心合作过一次,互相了解,对彼此放心了。这回,经过两轮的商谈,陆运红又和金鸿公司谈妥了一个合作开发项目,共同拍得一块土地,有四十亩,距离已规划而尚未开工建设的城市西山广场不远,这是未来的人气地段。只是上一次合作,是由对方公司安排人员任项目总经理的,这一次需要由红信公司这边安排人员任项目总经理。陆运红想了想,仍由蒋承兵先组织机械设备和人员,然后去请钟强来。
钟强在家里待着,其实时间一长,就感到无聊,感到无所适从。他已经不会干农活,干上一会儿,就觉得腰酸腿痛。村里大多数人已经不种庄稼,他种着种着也没了兴趣,有时拿着锄头出去,只是因为无聊。回到家里煮饭吃,吃完饭干什么,成了他闹心的事。他已经不适应农村生活,原来计划出狱后在家安安心心过日子,却安不下心,确切地说,还没到安心的年龄。陆运红再来请他,他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半推半就后还是答应了,然后来到云津市里,开始帮陆运红管理项目。
公司每次承揽工程之前,几个主要人员都要私下里对风险进行评估,同时做一做工程款风险化解预案。公司迈的步子不大,但稳妥。陆运红没有蛇吞象的野心,不像有的工程老板被垫付工程款拖得奄奄一息,生不如死。因为特别注重工程质量,在几次全市检评中,红信公司都得了一等奖。两年间,他们又承接了几个县的公路建设项目,还有市里两条道路的改造项目,加之房产项目顺风顺水,公司处于良性发展的状态,可谓蒸蒸日上。不知不觉,已经进入了二〇一二年,公司的年施工规模突破两亿元。
陆运红成天奔走在工地上,有时吃饭也是为了应付,只要肚子不饿,他可以什么也不吃。回到住处的时候,屋子里总是空空的,有时中午到家,和负责清洁的家政服务员还能说上两句话,除此之外,几乎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法协会的曹会长送的笔墨、宣纸,他拿来练过几回字,就没再去动。他虽然习惯了孤独,但是在孤独中也养成了有害的生活习惯,他经常熬夜,夜里一两点钟了,还没有入睡。他总是斜躺在床上,抽着烟,看图纸,喝着茶,电视机在客厅里开着,开到早上,他从来没看过,只是用它的声音来证明屋子里有人。他有时想和女儿聊聊天,可是很多时候女儿都不在线,女儿在线的时候,他又没注意到;他又想到自己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女儿、儿子,或者侄子,他们各有各的朋友圈,不能因为自己孤独就去打扰他们。陆迎轩离家较近,每周都回来,他依然没勇气问他的学习情况,看到他有了一定的改变,至少不再打游戏,只是更爱打扮。虽然他对男孩子爱打扮没有好感,尤其是学习差的,但看见儿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也感到顺眼,也就不说他了。他开始怀疑儿子是不是在学校里谈了朋友,问他,他矢口否认。他见他表情很认真 , 也就不过多地追问。陆迎轩在那个学校读,本就只是混凭的。父子二人在一起的时候,其实也没什么话说,代沟形成的隔膜,在这种情况下比任何时候都明显,只是因为亲缘关系,他们坐在一起,各想各的,互相不觉得尴尬而已。他的目标是公司三个资质三级升二级,虽然目前资产条件已经达到了,业绩也已经够了,但市政方面要涉及十年来的工程业绩,申报的手续很烦琐。他跟陈雨霏咨询,刚好陈雨霏的小叔子原来就是专门搞资质中介服务的,前年不干了。她说她跟小叔子说一说,让他帮忙指导一下,公司里只需安排一个人专门和她小叔子对接跑省城就行,也避免找其他中介公司再花大钱。这个消息让陆运红感到眼前豁然开朗,于是,他派王新宇来对接这件事,全公司所有人,尤其是财务负责人郭欣全力配合。陈雨霏又与他聊起彼此的情况,都避免提及当初不应该发生的甜蜜和浪漫。陈雨霏倒是问起他和他妻子好不好,他瞒着她,说自己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平静。
他和郑彦秋离婚的事,公司里大家早已知道。袁旭有次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劝他结识新的女子,以他现在的条件,结识个更好的女子不在话下,他没听他说完就转移了话题。经过与梁洁、郑彦秋两番波折,得到如今的结局,他已经对婚姻没有兴趣,甚至对男女之事也没有兴趣,或多或少还有了一种生理上的反感,长期的孤独又如同长了茧,让他难以破开这层束缚。即便如今郑彦秋愿意复合,他也难以感动,所以他没再想主动和她联系。郑彦秋离婚之后,其实也没有再结识新的男人。陆迎秋说她和一位姓施的男人见面,那确实是她的初恋,但他们并不是相亲,只是偶然相遇被人误传的。现在儿女都不在身边,他们各自过着与对方无关的日子。
晚上,陆运芹又打来电话说起父母,两位老人始终没有被说动,不想到什么地方去旅游。陆选南因为生病,在外面确实不方便。韩叙芳有风湿病,不时发作。至于庄稼,他们倒是没有再种,可是仍然改不掉习惯,一天不到地里去走走就难受。陆运红又和三姐商量,让她再劝父母,家里不用管,来到城里,和他一起住,那他就可以顺便让人照看照看他们。陆运芹说,这是更不可能的,他们根本不可能来。她已经跟他们说过两次了,现在就让母亲到云津的大医院里看看她的风湿病,她都不肯,平时就是自己找药来治疗,倒也有一些效果。陆运芹又告诉他,其实父母并不缺钱,他们每月的优抚金多数都存着,已经有两万多。经历过苦难年代的他们舍不得用,说要留给程迎夏将来结婚的时候用。陆运红听着这些,也无他法,看来只有顺着老人的习惯,于是不再多问。
因为经常抽烟,陆运红不时咳嗽,有时夜里一受点凉,就连续不断地呛咳,他也不以为意,继续忙自己的工作。过些日子,咳嗽症状消失,毫无感觉了,他就理解为偶感风寒。可是,渐渐地,他感觉到这种呛咳夜间越来越频繁,开始怀疑肺部是不是出了问题,想第二天到医院里去检查一下,可到了第二天,什么都正常,好端端的,他又把这事忘了。晚上回家的时候,想到可能又要咳嗽,于是去附近的药店里买点药回来,按说明服用,当天晚上就没再咳嗽。就这样,一要咳嗽,他就买点药,这种应对疾病的方法成了他的常用方法。
放假了,陆迎轩、陆迎秋和程迎夏各回各家。陆迎秋给父亲打来电话,又说要到市里来玩,来看他的哥哥陆迎轩。陆运红正想看看半年没见的女儿,就开着车,和陆迎轩一起去车站接她。他又给程迎夏打电话,让他也来云津市里,让几兄妹聚会。程迎夏和陆迎轩、陆迎秋互相加了 qq 好友,程迎夏第二天就来到了市里。陆运红带着他们三人在市里逛了整整一天,又带着他们到市里才建成的最好的饭店泰和饭店吃饭,提前给每人准备了压岁钱三千元。最后兄妹三人喜滋滋地互相道别,他看着,感到前所未有的欣慰。
送走女儿和程迎夏的第二天一早,他感觉自己又感冒了,便下楼买药。买好药上楼的时候,很费劲,他只觉得累得慌,无意中想到父亲的肺气肿,难道自己也患上了?这一想,才开始重视,要不干脆去医院看看?想到这里,他马上转身,开着车,独自去了云津第一人民医院。
他直接挂了呼吸科专家号,然后去二楼的专家门诊部。二楼门口已经排了一支长长的队伍,约有二三十人,不过大多是六七十岁的老人,还有的坐着轮椅。一眼看去,只有前面不远处有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他差点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又看看门牌,确实没错,于是耐心地排队等着。一个半小时过去了,终于轮到他,他走进去,坐诊的是位年龄和他差不多的医生,白衣白帽,已经面带倦容。医生问了问他的基本情况和主要症状,以及平时吃的什么药,然后就几乎不再看他,开了一张 dr 单子,让他先去拍个片子再说。他拿着单子,去门诊收费处交了费,然后去负一层拍片。
医院里最大的景观就是人,每一个窗口都挤满了人,所幸拍胸片的窗口相对少点,只有六七个人排队。不一会儿,结果出来了,什么右肺门影紊乱,见一斑结影,感染灶及其他病变待排。他忙拿着这个自己看不懂的结果再去找医生,此时医生马上要下班了,接过片子看了看,接着又开了张验血单子和 t 单子,说 :“你马上去验血,然后去 t 室排号,你这个情况还得再查。”
“什么病情,严重吗,医生?”他忽然紧张了。
“查过再说。”医生并不理会他,收拾一下,下班了。
他只得先去验血,然后去 t 室旁边排号。虽然是下班时间,但这里排号的人很多,在窗口交过单子之后,被吩咐继续等,等了近两个小时,等得他心焦烦躁,才轮到他。他走进去,按 t 室人员的交代,把身上的金属物件都取下来,放在旁边的一个台上,然后被推上 t 机器,他感到一丝丝的茫然和畏惧,难道自己平时没太在意的症状,隐藏着巨大的问题?会不会是肿瘤之类的?这样想着,他越来越紧张,t 操作人员问他平时哪儿不舒服,有什么症状,他略微说了说。不到五分钟,检查结束了,对方让他明天早上来取片子和结果,他只得带着疑惑和担心离开了医院。
当天晚上,症状继续,加上心里紧张,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他无师自通地忙打开电脑,根据自己的症状查对应的某些网页上的诊断,结果查了不到三条,就感到大难临头,所有的描述隐隐约约地指向了一个让所有人恐惧的字——“癌”。简直是晴天霹雳,他吓得寒意从头渗到脚,觉得屋子里空得可怕。
第二天一早,他在电话里把工作上的事情委托给袁旭和王新宇二人处理,急不可待地去医院拿结果。等待,是一种精神折磨。他早上八点钟到医院,可直到十点过了,才拿到血液检查结果,他看不懂。他又到 t 取片处,虽然片子他也看不懂,但是初步诊断结果是写得清晰的,肺部肺气肿是明确的,同时发现肺部中央有两个靠得很近的磨玻璃结节,每个近两厘米,还弥漫性散布一些小结节,肺 a 待排,建议进一步穿刺。
冷冰冰的字指向越来越明确,越来越逼近灾难性的后果。他基本认定了,这个结果十之七八是准的,不用穿刺都应该确定了。他瞬间感到天塌了下来,眼前有些发黑,他靠在墙边好一阵,略略清醒了些,忙到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望着旁边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只感到他们遥不可及,自己与他们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他多希望所谓的 a 这两个字母组合有这里其他的意义项,可是昨晚从网上已经知道,它就是那么个意思,没有别的意思。他休息一会儿,回到车上坐着,望着窗外,死亡的影子迅速笼罩在周围,他开始想到了公司里的事,三升二的事,正在进行中的工程又该如何安排,家里的父亲和母亲又该怎么办,还有三个在上大学的孩子,顷刻头脑中乱成一团麻。关键是此事如果让父亲和母亲知道,他们该怎么办?忽然间眼泪流了下来。
冷静了大约半个小时,他才打起精神,拿着检查结果,下车重新去找医生。今天坐诊的专家又不是昨天的那位,也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医生,他忙把结果给他,由衷地希望他能得出个完全不一样的结论。这位医生比昨天的那位像是认真些,他没看结论,拿着片子沉吟片刻,说:“你看病是一个人来的?家人呢?”
“只我一个人。”
“应该让家人陪伴着来,有些事和家属交流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