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昨天是小满,晚上整晚的小雨,天一亮又放晴了,太阳出来,凉风习习,格外清爽。电流声老是很大的广播里,《新闻和报纸摘要》栏目还在播着几个月前陕西发现秦始皇兵马俑的后续消息,生产队里各家各户烟囟里的烟还在袅袅上升,白雁五队队长韩开国已经敲着锣,么喝声在生产队的大路上向四方传播开去:“七点半钟了,已经七点半钟了哦,开始出工啦哈。”

随着队长锣声敲过,吃过早饭社员们各自陆续从家里出来,没吃过的也三下五除二几口吃完,带上锄头、篾箕,镰刀,慢腾腾来到各小组组长头天下午安排的地点集合,小组长拿着工分记录本点名,点到的都高声答应一声“到”,男人们掐熄旱烟,女人们放好身上边带着鞋邦子和针线,一边说笑着到田间地头,开始一天的劳动。

东永县五河公社白雁大队第五队,共有四个生产小组,二百九十五人。根据昨天队里开会的安排,今天开始,一组用三天时间负责把全队前不久大雨垮塌的土渠全部修理完毕,以待今后灌溉放水;二、三组负责全队最后一批麦子收割,四组的女劳力全部安排到二三组,男劳力全部耨秧。

生产队安排各个组组长负责考勤记工,按规定,每个男人全天不缺工,工分是六分,妇女是五分,若谁哪天有耽搁,提前给组长说第二天就当请假,直接不记工分就是,否则按旷工论要扣两分工分。一般情况下都没有人挨扣工分的,因为谁即使有事,也可以找其他社员帮请假,组长也是认的。生产队有两个闹钟,一个放在生产队公房里,一个在队长家里,两个上发条的机械闹钟还是大队发的,质量都特别的好,五年了也没出过一次故障。社员们对时间的把握,要么听每天早上五点五十分、中午十一点五十分、晚上六点钟整,五河公社广播站开播时,广播里响起《扬鞭催马运粮忙》或《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作出简单判断,家家都有广播,这是没问题的;其它时段要想获得准确时间,只有去生队公房里看一下闹钟。队长家的闹钟,主要就是队长每天按时叫社员们出工、收工方便,提在手上用的。

按照安排,今天下午收工过晚饭过后,不论男女老少社员,七点钟准时到生产队公房进行政治学习,开批斗大会。凡是生产队晚上开会,到会的都要记加班工分两分半,相当于白天女人半天的工分,这点不分男女,当然没到的就没有,这是惯例,所以大家特别踊跃。今年政治学习,已进行过好几次,主要是在队长的带领下,学习《人民日报》上面的语录,继续批斗“孔老二”和地主分子。每次开会,都要在生产队“歌唱家”韩叙芳带领下,先唱革命歌曲。

韩叙芳与丈夫陆选南结婚已经十四年,娘家是林岗公社大坪大队的,离白雁大队有四五十里路。因为嗓子好,爱唱歌,来到白雁五队以后,她渐渐的就成了队里不可多得的“人才”,被安排每次会议的时候,负责教大家唱、或带领大家唱歌曲。韩叙芳原来娘家成份是富农,陆选南是贫下中农,韩叙芳嫁来后,成份就直接定成了贫下中农,夫妻二人很爱帮忙,和大家相处很好。陆选南也没有啥化,只是解放前在上过几年私塾,按韩队长的说法,相当于小学毕业。据说字写得好,至少比队长写得好,所以全队所有标语都是他写的,偶尔参与队长发言稿内容写作。韩叙芳在每次政治学习的时候,教大家唱歌,每教一次都可以多记一分工分,而陆选南写标语,是没有的,全凭政治觉悟和对写字的爱好,以及大家的夸羡。夫妇二人共生育有三个孩子,大儿子陆运新,第二个孩子出世后夭折,三女儿陆运芹,然后又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四岁,还没取名字。陆运新在五河区中学念初一,住校,陆运芹在大队念小学三年级,小儿子还没念,成天淘气玩泥巴,花头花脸脏兮兮的,被大家称作“小四花猫”,这几乎就成了小孩子的正式名字,谁见了他都要逗乐一番,他和他的小伙伴一起,是全生产队大人们共同的宠物。

“小四花猫”就是咱们小说主人公。

今天,他和小伙伴们玩泥巴玩够了,回家来,他娘韩叙芳正做红薯切碎掺的午饭,她对他说:“又到哪里去疯来,快把脸洗洗,一刻不沾家,你昨天已经满四岁了。”

娘不说,他根本不知道呢,茫然的望着娘问:“我为什么昨天四岁了?”

“再过两年,你就可以送你去上学堂了。”

“我为什么再过两年可以去上学堂了?”

“三姐不都已经上三年级,你难道不上学?上学堂好和她一路。”

“上学堂干啥嘛?”小四花猫问。

“七岁才报名嘛,还早,还早。”在灶下帮着照看柴火的陆选南说。

“后年,让陆运芹带他去,多报一岁嘛,早点好点。”娘看着他,对丈夫说。

“我不,上学堂一点都不好耍。”小四花猫回答说。

“你不,那就拿着锄头,跟着我们一起去挣工分。”

“我不,也不好耍。”

韩叙芳打开蒸饭的盖子,从里要拿出一个白生生的,圆圆的东西,是一个鸡蛋:“你拿去找个地方,悄悄吃吧。”

小四花猫伸手抓过来,烫,不管三七二十一,忙忙的揣在衣兜里,还没回过神来,问娘:“为什么我吃蛋?”

娘说:“你昨天过生呀,昨天母鸡隔蛋,今天才生,补上。”

他再没追问了,揣上蛋,象偷来似般的跑了出去,来到屋后的堆草场旁边,家里的小花狗羡慕的跟着他来,他把衣兜里的蛋小心翼翼的拿出来,还有点烫,但烫得格外舒服。去年吃过一次蛋,是三姐生日的时候分着吃的,大哥陆运新至今还不知道,今天可以自己完整的吃一个了!可爱的蛋在手里摩梭了许久,慢慢变温,他还舍不得下手,头脑中渐渐冒出一个想法,要不要等三姐放学回来,也分给三姐一半呢?

要还是不要?他犹豫着,犹豫了许久,鸡蛋终于在犹豫被敲破,然后在犹豫中被剥开,又在犹豫中一点一点塞到嘴巴里,最后全进了肚子里。小花狗垂涎三尺的望着他吃完,一点好处也没得到,只得怏怏地跟着他返回去。

三姐下午放学回来,什么也不知道。

晚上,全家吃过夜饭,天还没黑,队长敲着锣到各组喊,批判大会和政治学习时间到了,今晚是继续学习除了学习《人民日报》上的内容。还要继续开批斗大会,母亲担心姐弟二人在家里害怕,牵着他和三姐,一块关上门,来到了队上公房开会。

生产队的公房在陆选南家左上边不到三百米的平坡上,中间隔着一条田坎和一个山坡,公房由四栋土瓦房组成,其中三栋主要是堆放生产队的粮食,一栋开会时用。在公房晒坝外,有个浑圆的大石头,两三丈见方,围绕大石头是一圈杂草,有时石头杂草丛中总有蛇出入,一根三个人合围才能抱住的的黄桷树靠着石头生长,是队里的风水树。树上面总有乌鸦搭的巢,时不时几只乌鸦在上面叫个不停,可树太高,大家都拿它没有办法。小孩子们有时拿着橡皮筋加石子去弹,还是弹不着。虽然大家都说听到乌鸦叫不吉利,经常听着,也没见那么多不吉利的事情发生,久了就没人再理会。黄桷树根抱在大石头上,其中一条根将石头胀开了条手掌宽的裂缝,树根旁有一个石龛,石龛里有一个雕刻于清朝同治年间的菩萨,龛和菩萨是整块雕在石头里的,菩萨闭目端坐,大约有一米高。“破四旧”的时候,被人用铁锤敲坏,整个面部五官都不见了,手指也没有,菩萨手中的“净瓶”被敲掉,后来有人将净瓶拾起,重新放在菩萨怀里,之后再没谁来破坏过。曾有一次,小四花猫在龛下面玩的时候,把净瓶拿下来,被父亲狠狠的骂了一顿,说肚子要痛,他就不敢再去拿玩,并且告诉几个小伙伴,拿了肚子要痛,于是就谁也不再去拿。隔三差五,总有人还来这个面目全非的菩萨面前偷偷的烧香,求拜。

父亲早已到公房里,和队长一块正在挂三个马灯,三张方桌拼成的台子后方墙上,是马克思、恩格期、列宁、斯大林、毛主席的画像,朱总司令、周总理的画像是新张贴的,画像下面是去年张贴的标语“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队员们陆续地拥进了大公房里,二十几条长凳坐了七八十人,其余百多人就在后面的谷草堆上随便靠着、坐着、半躺着,老人们抽着叶子烟,边抽边咳嗽,两个地主分子也被带来,低着头站在桌旁,大家对批斗会暗地里其实早已厌倦,会还没开始,几个大人就开始争着笑嘻嘻的逗最先来的小四花猫:

“小四花猫,过来,我看看,脸上是不是又搞着鸡屎来?”六伯伯王志前在唤。

“到这里来,我抱抱,又重了几斤噢?”表叔邓荣华也在唤。

“来来来,花猫,我这里还有几颗花生,今天耙地捡到的。”五奶奶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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