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肴也不急着答允我,只侧首迎着耀眼的霞光仔仔细细地瞧我,却一字不语。
我被他盯得有些发怵,见他这般肃色,心中几番疑惑,正想开口问时,他却缓缓吐露几字道,“棠珧,若将有一日,我与亓官陵之间终有一生死之择,你会弃谁?”
我蓦地身子一怔,久久不曾允语。
如今我身为鄞国太子妃,与他早已成对立之局,纵是黑棋白子之分,最后终有一方胜败。
一边是能交与生死的至亲至友,一边是要相伴余生的夫君,若真到了那番最为不堪的境地,我到底该如何抉择呢?
此刻雍风暖暖,轻轻鼓入衣间,那轮落日终是慢慢藏归了山川之间,只余了几片霞光耀染余晖。
见我久久未答,信肴也不再为难,微浅了嘴角顾自笑了,掩去了那眸光里浮起的一抹暗淡。
他看着天边那抹余晖沉默了许久,神色几番变化,终于还是如常,似有迟疑之色,却颇为平淡地说道,“近年来奉陵山庄虽已商系东洲各国,广撒密网,但鄞国地广物博,是东洲最为富庶之地,而庄中大半的资业生意都是集于这处,奈何去岁时,鄞国新颁发了算缗令,凡是外邦之商,每年都要商贡予朝廷泰半之赋,关赋和丁赋亦比往年增了六成。”
我听着,心下忽有几分清明之意,他微顿,继而又顾自往下说去,“前些日子我看了各个田庄铺子收上来的账薄,近一年的进账收入,皆比往年少了八成,更有几家较为偏远的县庄已出现了欲倒之势,可若我与鄞国王庭攀了至亲,不仅商赋可减半,就连关赋,丁赋也可免去,亓官陵正是算准了这点,料定这门亲事只对我百利而无一害,必定会欣然应下,才会这么胸有成竹。”
我恍然大悟,正所谓窒隙蹈瑕,掌管税赋的大司徒本是亓官陵的门客,若信肴应下了亲事,那他便是信肴的妻兄,成了一线之蝗,若是不允,日后只会税赋重负,不论信肴允与不允,都必要受他掣肘。
我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亓官陵当真是走了一步好棋,竟不由得让我心生惊恐之意,许久,才止住袖中被攥得颤紧的手,平视他的双目,“亓官颐本就是个烈性子,你又怎知她一定会应允嫁给你?”
他神情微敛,予我冷淡一笑,“这个问题,你不该来问我。”
我忽的心中一滞,慢慢沉了肃容。
几番思虑,脸上的烧热虽未褪,但醉意已被消去了一大半,我望着西头最后一缕霞光消散至尽。
“幼时我最爱读陶弘景,以为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便是世间纷扰里最为让人神往的境界,如今才明白,大多人都画不出二牛图,也谢绝不了梁武帝。”
他凝视了我许久,蹙眉道,“棠珧,你该知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这偌大世间,比起足智多谋的诸葛孔明,人人更愿争做任性好侠的曹孟德,他如此,萧王如此,我亦如此,无有避免。”
我静默着,心头一阵怆然,万般滋味。
回到太子府时,已天色垂暗,万家灯火,信肴另择了路回饮风居,我知道,他在避嫌,不愿看我为难。
亓官陵与容浅一干人已在门前迎候我,见我踏马而来,忙地上前笑迎着来扶我,“难得见你这么贪玩,可让我好等。”
忽而,他眉心一皱,瞬间敛去了温温笑意,微微质问道,“你喝酒了?”
我轻轻点头,抿唇道,“一时酒瘾上来了,小啄了几口。”
他闻言,默了良久,似在刻意回避什么,之后也没再为难我,只轻轻用微曲的食指敲打了我的额头,温嗔,“你身子不好,日后少饮酒。”,我一个机灵,抚上额,怔了少许。
亓官陵见况,方才的一脸阴鹜又复欢愉之色,捞起我的手便往里走。
“快来尝尝我做的烧烀肘子,我可是刚下昏定,便匆匆从宫里赶回来做的,可费了我好些心思。”
转眼七月已始,天空澄碧,纤云不染,本是个好时节,奈何那悬在天边的火球似起了大怒,将这天地烧得滚烫,纵使再好的风景,此时也皆皆迫人却步,足不出户。
栖虞院虽早早就架起了水车,形作水帘避暑,但屋里还是沉闷寂寂,院里枝头上闹吱不绝的蝉鸣更添聒噪。
我正端坐于案上临帖,几字下来,越发燥热得没了兴致,笔方落,便朝一旁的如婵道,“你去凌阴取些冰锥来吧。”
如婵闻之大喜,拂袖拭去额间细汗便要去,哪知恰逢从外面回来的容浅,见况,立即止了如婵的步子,颇有一副语重心长道,“姑娘,如今才七月初,凌阴里的冰就被您用去了大半,再这般下去,您身子可就得受不住了。”
如婵努着嘴,不敢再言,我只好做罢,又拾起案上的诗集,百般聊赖地读着,却是只字不进。
鄞国的夏日当真闷热得紧,纵算躲在屋里,也犹如在蒸笼里炙烤一般,我自小是极为惧热的,晁国的夏季虽也热烫,却不像鄞国沉闷,且江府落于山脚处,哥哥又在我的院子里种满了梅树,还从山间引了一条小溪下来,故而,每至夏暑时,我的屋子都是极为清凉的,就连信肴每每到了七八月,便直接赖在府上住上了,有好些次,都是他舅舅窦意弗亲自来府上接他回去。
正一字没一句地看着,院里忽然传来窸窸窣窣地声响,还未反应过来,几个年壮的侍奴便抬着一鼎青铜镂空冰鉴从外而入,里处已放满了当季的时令瓜果,样式繁多,有好些果子都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方纳罕,那领头的一位侍人忙朝我服了礼,恭身道,“天气闷热,国母娘娘恐怕太子妃暑盛难耐,特命奴等送了些时令瓜果过来,以供太子妃解暑。”
我点头,遂起身,朝他们淡淡道,“代本宫谢过母后如此关怀,待日必会亲自进宫谢恩。”
那领侍浅浅一笑,又是恭身一礼,“国母娘娘料定太子妃会如此说,特让奴转告娘娘,暑气颇盛,面见谢恩就免了,唯愿娘娘好些料理身子,好早日怀上太孙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