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殿门,脑中各怀心事。
讽刺的是,越是心情沮丧沉重,天气却明媚异常,接近正午的秋阳透过有些萧瑟的树枝照下,刺的人眼睛都睁不开,可此时的林清芷却昂起了头,任那烈阳穿透那双晶莹的双眸,可就算穿透了双眸,也难以穿透到心中。
风渐起,裙袂飘扬,发丝被风吹得散乱飞舞,望着林清芷颊边乌云滑落,长睫低垂的失落样子,萧沐风只觉心内一阵难受,牵起那双素手,放在掌心,跟着林承德的脚步,相继往宫门口走去。
自承乾殿出来的林承德和林清芷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各怀心事地坐在马车中,萧沐风自知此刻还是不打扰他们的好,也就拉着林清芷的手安静坐在一旁。
徐徐前行的马车最终在林府门口停下,站在这朱红色的大门之前,林清芷怔怔止步,竟没有勇气抬腿迈入这座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宅院。
一路穿过数进院落,下人小厮看到本应在宁亲王府的萧沐风林清芷夫妇都是诧异不已,行礼都慢了半拍,但看到三人的严肃面孔也不敢多说什么。
待进了花厅坐下,萧沐风本想留他们父女单独交谈,却被林承德留住,萧沐风关上门确定四周没有人之后才坐下。
静默片刻之后,林承德看着失魂落魄的林清芷,缓缓开口道:“芷儿,我知道你心中有许多疑问,为父本想把这些秘密一同带到棺材里去,既然今天翻出来了,你也成家了,是该和你说清楚了。”
林清芷默默抬头注视着父亲,那眼中有疑惑,有心痛,粉红的的樱唇动了动却最终没能开口。
林承德透过关着的雕花门望向外面,叹了一口气静静道:“二十七年前,我还是一个放浪不羁的毛头小子,就像现在的你哥哥一样,心内桀骜不驯却又心比天高。那年冬天,我随着我的父亲到洛阳萧家,萧家萧麒和我的父亲乃是结拜兄弟,每年父亲都会来京述职时在萧家小住,所以我和当时的萧家大公子,也就是现在的皇上关系要好,我虽远在徽州,我们却经常有信往来。”
林承德取过案上婢女刚沏的茶盏抿了一口。继续道:“那年冬天的雪特别大,雪花漫天飞舞,有一日,我去院中找大公子想出城打猎,毕竟冬日里的野味味道实在太诱人鲜美,配上一壶烈酒,实在是惹得人心痒痒。可去房没有找到大公子,我便在府内喊着他的名字找他,却在园子里看到赏梅的萧惜,漫天雪花之下,她身穿一袭红色衣裙,头上扎着两个发髻,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垂髫髻,她的脸上有着天真无忧的笑颜,在雪中穿梭飞舞的样子实在是太美了,那一刻,我知道我应该是喜欢上她了,幸运的是她对我也有意。”林承德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柔软笑意。
“后来我和父亲说起,央求父亲向萧家提亲,但由于当时惜还未及荊,所以准备第二年进京之时再提,可未曾想到,半年后,当时的皇帝李继厚有一日到萧府,看上了还未及荊的萧惜,召入宫中纳为了后妃。萧家本就是武门世家,政局动荡之下,皇帝需要有军权之人扶持,两年之后晋育有一子的惜为皇后,后来,父亲也升职入京,我深受打击之下随萧家大公子投奔军中。三年之后,皇帝将萧家大房之女萧和昌赐与我为妻,将他自己的幼妹心柔公主赐予了萧家大公子为妻,也就是生子时难产而死的先皇后李氏。”林承德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浮现在他眼前的是那个年少恣意四方的洒脱少年。
“我本以为此生再不会动情了,但和昌相较于堂姐惜来说,倒是个性情果敢、敢爱敢恨的女子,她明知我曾属意惜,却也毫无怨言守护在我身旁。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生下你大哥之后,渐渐地我越发觉得她的才智她的细心和善良更胜她的堂姐惜,在外领兵打仗越发思念她,三年后我们生下了一个女儿,我当时欢喜极了,思索再三决定取名清芷。”
“‘此心冀可缓,清芷在沅湘。’出自江淹的《灯夜和殷长史》,您当时一定是希望她能如清美的香草般高洁美好吧。”林清芷顺着林承德的话说道,眸中满是苦涩的笑意。
林承德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你大哥出生后,我为他取名为清霁,希望他成为一个清风霁月般的舒朗男儿,上天眷顾又赐予我们一个女儿,本以为儿女双全的我们终于可以一家人和和乐乐了,却不料......”林承德眸中隐隐有泪光浮动。
“生下女儿后一个月,惜在宫中也诞下了一名女婴,取名安乐,寓意安宁长乐。可皇帝暴虐,又整日沉迷酒色,百姓怨声载道,所以三年后的一天,萧大公子身为手握兵权的节度使,引契丹灭了后唐,建立了如今的大晋朝。”林承德慢慢地说道。
“那么惜......姑姑和她的两个孩子呢?”萧沐风接着问道。
“皇上不愿留有后患,下令李氏全族一个不留,命我将宫内所有李氏血脉全部翦除。”林承德沉声道,垂眸望向手中已经凉掉的茶水。
林清芷只垂眸静静听着,袖中的双手冰凉刺骨,隐隐颤抖。
“惜的儿子也就是当时的太子,正和他的父皇在房写字,被帅军闯入的你父亲所杀,一剑封喉。”
“可那毕竟是自己的外甥,而且还那么小,父皇怎么能......”萧沐风心里很不解,他知道他的父亲果断狠厉,但没想到却能杀毫无反抗之力的孩子。
林承德没有回答萧沐风的话,继续道:“我带兵到后宫,发现皇后所居的椒房殿已经着火了,殿内的惜仰天长笑,凄厉非常,当时我就想罢了,反正火势太大,她要逃出生天也不可能,让我举刀相对曾经倾慕过的人我也做不到,更何况那是我妻子的堂姐,她们俩从小像亲姐妹一般一起长大。后来从宫里人的口中得知,那场火是惜自己放的,火势那么大,当时来看没有可能逃脱的,可为什么她能够好好的出现在承乾殿上,我也不清楚是谁救了她。”林承德百思不得其解。
“那安乐公主呢?是怎么回事?”林清芷眼睛里有盈盈水光,却仍强撑着不让它流出。
“正当我转身欲离开之时,看到安乐公主对着大火抹泪叫着‘母后’,那样子是那么无助又可怜。”林承德微微摇了摇头,露出一抹不忍。
“所以你就大发善心,救了她,把她藏了起来,对吗?”一直不发一言的林清芷突然插话道,眼中带有一丝凌厉。
“是的,我看到她,就想到了我的女儿,清芷只比她大一个多月,那么小的人,我怎么能,怎么能手刃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孩童,但我肯定不能带着她,否则萧大公子肯定会杀了她的,所以我就命手下的一名心腹,将她打晕,带到了城外的一户农家中。”林承德的嘴边带着一抹和蔼慈祥的笑意。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有意惩罚我身上屠戮之气太重,三个月后我的女儿突然得了寒风症,怎么也医治不好,眼看着就不行了,那年秋天一个寒凉的夜里,她最终还是走了。”林承德抬起衣袖抹了抹眼角的湿润。
林清芷望着林承德,除了和昌长公主去世时,她从来没见过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再留过一滴泪。眸中的凌厉也渐渐变得柔和。
“当时正好那户农家的男丁主力应兵出征,本就有三个孩子的农家妇人没有心力再抚养安乐公主,你母亲也不愿姐姐之女流落在外受苦,所以就谎称治好了女儿的病,把安乐公主接回来当做女儿抚养。”林承德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水接着说道。
“可毕竟已经是三岁的孩子了,本就不是亲姐妹,长相更不可能一样的。”萧沐风疑惑道。
“当初正好有玄机长老在府中,就商定让她带安乐公主回玄机阁医治寒风症,两年之后调养好了再接回来,我说的可对,父亲?”林清芷目光晶亮地问道。
“不错!”林承德回答道。
“那么我就是那个代替林清芷活到现在的安乐公主是吗?”萦绕在林清芷脑间的问题最终还是问出来了,虽然难以开口,还是要鼓起勇气去面对现实。
“是的,你是安乐公主,不是林清芷。”毫无意外的答案,却还是让林清芷全身发软,似抽光了所有力气,如果不是坐在椅中,早已瘫软在地了。
原来,她只是活在别人的影子下,她只是夺走了本属于别人的一切,她只是一个亡国公主,她的亲生父亲死于所爱之人父亲之手,兄弟姐妹死于抚养她长大、她又爱又敬的父亲手中,亲生母亲也深受打击已经疯癫失常,她爱的人居然是杀父仇人的儿子,连她敬爱的父亲也是杀亲仇人,手握屠刀杀了她的亲族。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这应该只是一场梦吧,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林清芷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来不及想清楚这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她只想逃离这窒息的地方。
凝尽力气从椅中站了起来,两眼一黑一阵眩晕感袭来,踉跄一步,旁边的萧沐风伸手去扶,林清芷却躲开了,她现在需要的是一个人静一静,需要去理一理脑中的乱麻。
抬脚走出厅门,步履踉跄地往府外走去,跨出厅门的一刹那,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的掉落,泪眼模糊,只凭直觉向前不停步地走去。
萧沐风紧随其后追了出去,林清芷却甩了他的手冲他失声吼道:“不要跟着我!走开,让我一个人呆着。”
从来没见过林清芷这个样子,萧沐风只在其后保持着几丈远的距离远远跟着她。
寂静的花厅中只剩下林承德一人,眼泪从那双苍老的眼中流出,眉心紧皱,小声说着:“可是在我心中,你早已就是清芷,是我的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