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收拾齐整时,哥哥与亓官陵已茶过三盏。
平日里皆是一面寡言肃容的亓官陵,此时竟也与哥哥笑谈自若,多半是年少故人久别重逢,因而才能叙得这般得心衬意。
二人看我入门,立刻止了声。
哥哥睨笑赞道,“这是哪家的如玉美人,长得可真秀色!”
我瞬时羞煞得红了耳根子,转眸瞪了他一眼,“哥哥竟会取笑我。”
哥哥笑着摇头,未曾再接话,亓官陵朝落嬷嬷冷冷地施了一眸子,“传膳!”
落嬷嬷唯诺应声,交代着底下的奴侍,不一会儿,传膳的侍奴便捧着菜盘子浩浩荡荡地进来。
看样子,亓官陵可真费了些心思,二十四道菜,道道精致,皆是晁国王庭里的御用菜式。
亓官陵道,“今儿恰从温婴府上讨来了两坛竹叶青,江兄可要来喝几蛊?”
我惊诧地看了他一眼,略有些不解,亓官陵自来滴酒不沾,总言酒会误事。今日竟破天荒地解了禁忌。
哥哥温笑,亦是豪爽,“棠珧大喜时,未能喝得一盏喜酒,如今,断然得补上才是。”
我在一旁安静地用着膳,也未劝,只觉今日亓官陵与平日有几分不同,却也寻思不出错处,也就作罢。
膳毕,酒过三巡。
晁人不论男女老幼,皆善饮酒,这点淡酒,对哥哥而言,自如饮水般,倒是亓官陵,面庞醺红,神情恍惚,已有十二分的醉意,纵是如此,他仍是安静地端坐着,默口未言,颇为警惕。
哥哥睨眼叹道,“果真是生在王庭中的,都醉成这般的了,警惕性还这么强。”
而后又转眸看着我,“你可是惹他伤心了?平日滴酒不沾,今日竟要与我喝酒,可真是奇事!”
我一脸无辜地摇头,苦笑道,“自我嫁来,我与他的日子就仿若死水般毫无波澜。连半点火星子都不曾有。”
哥哥亦未再问,深叹息,朝一旁的贴侍唤道,“将殿下扶下去洗漱安寝吧。”
旁侧的几个侍奴立即上前,将亓官陵小心翼翼地搀了下去。
夜深,死寂。
我与哥哥在游廊下散走着,夜风拨开层层叠叠的乌云,披着轻纱的月牙终于舍得露脸,轻柔的月光将天地镀了层薄雾,隐隐约约,空空濛濛。
我抬头看去,笑着说,“你瞧,这是我自嫁入思陵城以来,头次看见月白,可惜,太微弱了些,怕是没几时,就又被那厚厚沉沉的乌云给遮了去。”
哥哥瞧着月色默了须臾,忽而一问,“棠珧,如若当时你有选择,也知亓官陵便是当年的子孤,你会选择巽侯世子,还是和亲?”
我身子一颤,竟不知如何作答。
或许,那时的我,也会像此时这般犹豫踟蹰吧。
赵昀品行良善,威风凛然,又有丞相府撑腰,若我嫁过去,纵然与赵昀并无感情,但至少众星捧月,受尽尊敬。
若是我提前就知晓与我和亲的鄞国太子就是三年来心心念念的子孤,或许,我会喜怨参半,喜的是嫁得心上人,怨的是他隐瞒身世,且毫无留情地离我而去,怨他若和亲的人不是我,他亦会十里红妆,三九俜,娶之为妻。
但到底,得得一人心。
可我在心中一遍一遍地问自己,若在当时,我真的会选择和亲吗?
顿时心绪骤乱,思索不出答案,索性不再去思虑,看着哥哥的眸子莫名多了几分戚色,呵了一声,反问,“如若?如若哥哥当年告诉我了子孤的身世,如若我那时奋不顾身地来鄞国寻他,那是不是就是另一番结局了?”
哥哥一怔,眸色又暗了几分。
复抬头,天边那弯月牙已被云翳遮得严严实实,眉间忽而感觉微微湿凉,恍惚间,淅淅沥沥的凉雨便落满了屋檐。
“你可知晁都那么多名门才淑,为何君上会选你去和亲?”
我道,“其实我早已意出七八分,晁鄞已交邦数百年,按理说,和亲的该是玉帛公主,但君上独女,甚如掌中宝,自是不愿,故而只能挑封一名公主,但自来鄞强晁弱,年年要向鄞国进贡巨额的年贡,君上表面是联邦之谊,实则是想依附一处好靠山,若日后和亲公主成为鄞国国母,不仅年奉可酌减,更为四面楚歌的晁国立了后盾,这无异于是为大益。可历年和亲公主嫁得不是亲王,便是废储,如今攀上亓官陵这颗大树,自要好生培养,而君上自然得寻个好养分,江家不仅历代辅佐晁君主,功高盖主,又与天下第一庄的奉陵山庄是世交,若是有江家相佐,亓官陵的太子之位稳中甚稳,而江家唯有我独女,纵管我才貌平平,但有奉陵山庄和江家托着,权位亦无人撼摇,因此,我便是君上在鄞国趋炎附势最好的一颗棋子。”
哥哥略有惊异地凝着我,“你自小不争不扰,心思却比谁都通透。”
我缓缓笑了,笑得戚哀,“以往我是旁观者,尚能黑白分明,可如今,却已是局中人,前方的路就如这墨夜,伸手不见五指,我又如何再通透清明?”
我听见哥哥微乎的叹息声,抬起手,如少时那般轻柔地覆在我肩上,“无论何时,江家都会是你前方永远吹不灭的灯。”
我点头,心口处总算有一丝暖意,是啊,我再如何,有江家,有奉陵山庄护我。
“莫要多想了,天色已晚,早些回屋歇息吧。”哥哥拂了拂衣袖,将手上的那笼清油灯交到我手中。
这是恰巧容浅拿着两把油纸伞小跑而来。
她喘着气,“姑娘,殿下正在栖虞院等您。”
他还是这般,不论多晚,都是等我上了榻,才会睡下。
“好,我这便回去了。”
容浅略有怯怯地将其中一把油纸伞递给哥哥,“公子,夜雨萧瑟,莫要淋坏了身子。”
哥哥淡淡而笑,接过伞,“多谢,早些送姑娘回去吧。”随后撑起伞面,埋入了丝丝雨帘之间。
容浅怔在原地,看着哥哥的身影有些痴神,我趁着微弱的薄光打量着,心中才忽然有了几分恍悟。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大抵便是如容浅这般吧。
我本想打趣几句,容浅却正好回过神,瞧见我唇边含笑地盯着她,霎时眸光四闪,羞赧道,“姑……姑娘,夜雨寒凉,早些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