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入时,暑气未散,浅金色的霞光顺着湘妃竹窗帘子透了进来,疏疏落落碎了一地,亓官陵还在膳房里做晚膳,我只寻了那本中午未曾读完的诗集打发着时光。
方才吃了好些桃子,腹中已有七分饱意,解语从外而入,手中还端了好些去了桃核,削好皮的桃子,我微诧异,正要询问,一旁的如婵立即为我解了惑,“这混球,如今他那初春保下来的桃树得了好收成,别提有多得意了,顶着日头忙活了一下午,说是趁天色,晒些桃干备着,好给姑娘吃药时解口苦。”
我心上一暖,笑开了花,解语兴滋滋地插了一话,“你可莫要小看我这桃树,待来春,还能为姑娘煮碗桃胶银耳羹补身子呢。”
顿然间,一屋子的人儿皆被解语那憨呆样逗笑了。
容浅瞧着天色,吩咐了侍人将院子点上灯,她拿起火折子,把今儿她新做好的蟠螭灯点上烛,放置于案上。
她的手很巧,且画得一手好画,油纸上那幅仕女策马图被烛火映出栩栩措影,煞是好看。
解语一阵欢呼,不禁惊叹道,“容姐姐的手好巧,这盏走马灯做得真好看,待闲日,你也教练我吧。”说着,又凑上前来仔细瞧。
容浅轻手扣了一个脑瓜枣,故作嫌弃道,“一身汗馊味,还不快去洗漱一番。”
解语不悦地咂咂嘴,小声嘀咕了一句,“小气。”便朝我粗粗行了退安礼,便拉着如婵退下了。
我用遮了笑意,语气温和,“你这般冷言冷语,也不怕讨人厌。”
容浅依旧淡着面色捯饬着手上的活儿,“这丫头性子率真,又得了姑娘这个管教松容的主儿,若奴不严肃些,日后越发让人轻贱了去,于姑娘,也落不到一个好名声。”
我就着朦胧影绰看她,忽觉往日这个稚气未脱的小丫头,心志已被打磨得这般坚顽了,我想到的,未想到的,未做的,不愿做的,她却一并替我担下了。
静然芳霭间,心上却说不出的心疼与内疚,若不是我,她如今该是待在江家,不需斟酌唯恐度日。
钟楼的铜钟敲响,戌时刚过,亓官陵套在袖口的那副麻布袖套尚未卸下,便进了院子,身后的侍奴呼呼啦啦端了好些菜碟,每样都用白玉瓷盖罩着,好不精致。
入屋时,正好顺了几缕风,夹着菜香扑入鼻,绕是让我这本有几分饱意的肚子又开始闹饥荒。
我忙弃了册子起身出了云锦屏风帐,方才漱毕正衣的解语从外端来了净手的汤盂,亓官陵一面慢条斯理地绾袖净手,一面朝我温笑。
“今日宫里的公差有些棘手,故而回晚了,让你等了许久,可是饿极了?”
我笑着摇摇头,走近身,“方才吃了好些桃子,本已有七八分饱意,可如今一闻到味,倒当真馋饿了。”
他拢过我的手,贴心地为我净洗,方毕,又接过侍奴递过的润玉膏,食指一点,细细匀抹在我的手上,“方回来时,恰逢一老翁钓了好几尾鲫鱼,我瞧着新鲜,就买下两尾,一尾熬了汤,正好给你补身子,一尾红烧了。”
说着,牵着我至棠梨木八仙桌间,容浅将白玉瓷盖掀开时,香味直溢鼻尖,两菜一汤,红烧鲫鱼,鲫鱼汤,一道时令炒蔬,另外还备了一碟饭后解腻的点心。
道道精致,色香俱全,想来花了不少心思。
亓官陵先舀了一碗鱼汤递于我,“你且尝尝,我方与厨子试了几遍味,该不会太咸了。”
我闻言,立即笑了,这些日子都是他掌厨,纵然他学得再快,到底是个新手,有好些次,他做的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为此,我可是受了不少苦。
端起翡翠玉碗,小抿了一口,果然大有长进,咸味正宜,汤羹浓醇,亓官陵见我一碗喝尽,那拧着的眉头顿然舒展,喜盈于色。
静然饭毕,肚子已饱了十二分,亓官陵遣人撤了残羹,又陪我出了院子消食赏月。
此时夜渐深,白日里的暑气燥意已消散而尽,余了几缕清风,透心凉爽,枝头处那弯月牙挂得正高,周围漫天星辰,明亮耀眼。
亓官陵捞着我的手慢慢行在青石板小路上,看得出,他今日心情极好,“听闻今日温婴又遣人来送帖子了?”
我淡淡而答,“夏暑闷热,她让我一同去云归小筑避暑小住几日。”
他微微一笑,“云归小筑地势清凉,最宜避暑,你又自小怕热,去那里住几日也好。”说罢,又侧首轻刮了我的鼻翼,“但只许待小半月,若是住得久了,我只怕你就不肯回来了。”
我温软地应了声,又默声不语。
趁着朦胧的夜色瞧他,心上竟觉虚虚恍恍,有些看不真实。
他明明一副人畜无害的面孔,虽说面色清冷,外传他暴戾恣睢,冷酷无情也不假,但平素里对亓官颐却是百般呵护,万般宠溺,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利用自己的亲妹妹呢。
我瞧着,实在不像,却又不得不信,因为此时的亓官陵,已非昔日的子孤,我早已摸不准他的脾性,看不透他的内心。
他,越发深沉了,深沉地让我惶恐,让我不安。
亓官陵似乎发觉了我的窥视,捞着我的手攥得越发紧,皱了眉的面庞在泠泠月光下,依旧显得冷峭俊美,“怎么了?”
我浮起淡笑,不急着答话,只抬头望着璀璨的星空,默了许久才道,“不知晁都的星辰是否也同这里的那般璀璨。”言未落,鼻尖就开始泛了酸楚。
他一瞧,眸子越发温软了,却终是默不做声,将我轻轻拥入怀。
这一刻,我放下所有防备,所有芥蒂,无比地踏实。
盛夏的天亮得很早,才五更,天就已大亮。
我坐在妆台前梳扮,亓官陵随侍奴正好衣冠后,上前拥了过来,那副睡意惺忪的脸侧搭在我的左肩上,一旁正与我画眉的解语一脸羞赧,是走也不妥,留也不妥。
我温嗔道,“你且先起来,若是把妆给弄花了,可又得白费些时辰了。”
此话真不假,我如今贵为太子妃,摆的是东宫的脸面,纵我以往再如何怠于打扮,如今也得粉黛施抹,化得一个体统的妆容才能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