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子不语乱力怪神,我们都是饱读圣贤、自幼深受圣贤气质熏陶的读人,胸怀坦荡,性情刚正,岂可开口言鬼?”
许宣整理一下邋遢的衣衫,端正态度,颇有几分训导的意味——民间传言兰若寺有鬼,以讹传讹,可以理解;叶知秋身为道士,说鬼谈神可以体谅;可宁采臣明明同为生,却说出无稽之言来,那就不合身份了。退一步说,如果兰若寺真有鬼妖存在,你宁采臣如何敢在这里居住?分明是睁眼说瞎话,若非昔日他和宁采臣颇有交情,互相了解,早就把宁采臣这句提醒定性为“别有用心”了,意图驱他离去,独霸兰若。
宁采臣忙道:“话虽如此,但是……”
“宁兄休得再提。昔日我们把臂共游,指点江山,挥斥字,我甚是敬佩你的采胆色。如今你我虽然落难,可也不能妄谈鬼神之说。那实在太不顾身份了,我会鄙视你的。”
宁采臣听得哑口无言——这许宣,一向出名的讲“规矩”,对于本上的圣贤训诲奉若金科玉律,一字一句都谨慎遵守。曾有一次,他在家中苦读,家人们有事都出门了,因为事情出了意外,两天后才赶回家,竟然见到他饿晕倒在地上。其父连忙把他救醒,问:“为何不到厨房里弄点吃的?”
许宣不慌不忙回答:“圣人有训:君子远庖厨。不敢有违。”
——拘泥墨守至斯!
此事传出,成为金华读界的一大美谈,许多同仁都盛赞许宣为君子之典范。当时的宁采臣已经两世为人,听闻此事,只吐出两个字的评价:
“有病!”
当然,每个人都有其独特的为人处世的风格,宁采臣虽然为穿越者,却从不曾妄想去改变别人的生活原则。只是没想到大难后重逢,许宣还会对他说出“鄙视”之言,实在好气又好笑。
许宣见他无言以对,自以为占理,还要继续苦口婆心“劝导”,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一阵汩汩的声响,却是饿得慌了——在逃亡的日子里,其风餐露宿,有上顿没下顿,可谓饱经沧桑。到现在,已经两顿没米下肚了。
宁采臣暗里偷笑,忙说:“许兄想必是饿了吧,我房中尚有一些食物,可与你充饥。”
许宣一拱手:“那就多谢宁兄的款待了。”
狼吞虎咽之际,他看到站在门口的夜叉,不禁大是感叹:宁采臣落魄逃难之时,竟然还有如此忠心的仆人跟随左右,前后服侍。可怜自己孤身只影,一不值,无处可去……嗯,兰若寺不错,环境清幽,还不怕官府缉捕,就在这里住下了。
“款待”之后,宁采臣本想再寻个机会把许宣劝走,许宣却径自把前些日子宋单衡等所居住的一间僧舍重新收拾干净,住了进去。
如此,宁采臣再无话可说。转念一想:外面的世界,红衣卫眼线遍布,争相缉捕邀赏。天下虽大,却早无许宣容身之处。劝他离开兰若寺,反会死得更快,一如前时在道上遭遇的那个被分尸的生。
人间无处安身,反不如鬼屋安全,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安顿妥当后,许宣寻个木盆,在庭院水池装了一盆水,回屋擦洗身子。良久,装束一新的许宣走出门口,全身洁白,竟然是一身生袍——
宁采臣想不到其所背负的破包之中,居然还藏有如此干净的一套生袍,不由咄咄称奇。可更让他惊叹的是,许宣又拿出一副房四宝来。
湖笔、徽墨、宣纸、端砚,一应俱全,全副家当竟无丝毫损伤。
“许兄,你这些东西怎能保全得如此完好?”
许宣傲然道:“圣贤有训:君子死而冠不免。我身为读人,就算死,房四宝也要带在身边的。”
宁采臣不禁晒然。
许宣把笔墨铺上桌子,喜滋滋道:“好久没有读写字了,今日正好能一展手笔。”
刷刷刷!
下笔如风,片刻之后,“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八个大字跃然纸上。法度严谨,笔力平正,依稀有几分“欧体”韵味。
写完,许宣站在边上,颇有得色,问:“宁兄,你看我许久不写字,法还没有荒废吧。”
宁采臣过来欣赏,赞道:“不错。昔日金华十大才子当中,许兄法第一。这字,自然没话说。”
许宣把笔一递:“难得闲情,宁兄也来一幅字吧。”
说起来,宁采臣也好久没有动笔了,在深山狐居之时,尚有机会舞弄墨,但出山之后,不说写字,就是读的机会都难得。如今笔墨在前,莫名地见猎心喜,也不推搪,铺开一张新的空白宣纸,举手凝势。
这一瞬间,仿佛永恒。
宁采臣脑海翻转,种种前尘往事翻上心头,最后定格在那个风雨之夜,那一把祖屋焚烧起来的烈焰——这一把火,一直在他心头烧不息。当时的誓言好像还在耳边回荡:
“我自穿越以来,未曾有作为。但今夜我对天发下重誓,他日我宁采臣事业有成,必闯上金銮殿,捉住皇帝老儿,要看看他长得一副甚样嘴脸,竟暴虐如斯!”
此誓言已等同于造反宣言。也可以说,这就是宁采臣目前的方向目的所在。
旁边许宣见他久久不动,知道他在蓄势,也不催促,只安静地等待着。
宁采臣忽然一笑,已然找到了表达的字词,笔落,墨生——
“士不可不弘毅!”
字成,掷笔。宁采臣只觉得完成了一件莫大的心事,仰天大笑,出门而去。
许宣一呆,不明所以,定神去看字。只见那六个大字,字字铁画银钩,笔墨饱满,筋骨毕露,一股雄健宽博的风气扑面而来,如同活转。相比较之下,他先前所写的那幅字虽然字体完美,结构无暇,但死气沉沉,宛如标准化,并无任何生动之处,意境已经落了下乘。
“好字,当浮一大白!”
许宣不禁击桌叫好,谁知错手之下,竟然把浓墨给拍倒了,墨水横溢,把宁采臣所写的字玷污。他大惊,连忙用手去擦,一擦之下,纸墨一塌糊涂,好端端一幅字,化为乌有。
“哎呀……”
许宣扼腕叹息,心神激荡,犹被宁采臣写的六个大字表达出来的强横意境所冲击影响着,久久不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