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有家丁答应了,没多久就有人给余致远搬过来椅子,边上放置茶几,摆上茶水和点心,余致远没那么亢奋了, 但对方给自己设座,似乎并没有拒绝。
而且自己说这么惊世骇俗的一件事,对方明显听得懂,在听得懂的前提下,居然还让他继续,这事情应该有门, 余致远还有顾虑,心想对方一直没怎么表态,是不是没想到这件事的难度?
椅子送来,余致远点点头坐下,却突然想到,自己是举人身份,按说赵进这等保正应该恭敬行礼,最起码也要客气几分,可自己却在此处站着说了半天,没人觉得不对,就连自己都一样,不过又是想到那王兆靖身份不比自己差,同样坐在下首,心里也就平衡了不少。
等余致远坐下,赵进悠然说道:“余公子这份心思真是让人叹服, 余公子这么推心置腹,赵某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赵字营和漕运上的关系可是好的很, 可以这么说, 没有漕运就没有赵字营的今天。”
赵进的酒坊是暴利,这暴利的一部分就来源于漕运系统的漕粮换酒,而且赵字营的流民系统,也靠着漕运上那些沉积下来的“损耗”漕粮养活,至于盐市和集市上的各色货物,也都是和漕运有关系,最起码也是运输上相关。
看着余致远脸色一僵,赵进笑着继续说道:“而且这漕运是天下命脉,若有人贸然去动,定然会招致天下震动,然后是天下之敌,赵字营不过是乡下一支团练,难道你要让我们去被天下兵马围剿吗?”
屋中众人神色颇为微妙,因为这番话赵进和他们曾经讲过,但那种情形是一个意思,在这时说,又是另外一个意思了。
赵进脸上依旧微笑:“余公子想找赵字营去做这样的事情,又许下了那等不切实际的重利,是觉得我等愚蠢糊涂,还是觉得武人容易诓骗?”
余致远身后的老管家脸色一下子惨白,余致远神色倒是镇定,居然笑了下,然后沉默不语,吉香看着他的眼神颇为不善,其他人的眼神也是转冷,余致远沉默了会,又是开口说道:“倒是在下操切了..”
说完这个又是沉默,然后摇摇头说道:“赵员外或许不知道,在下前些日子在码头上看火,我余家的沙船就那么被大火焚烧,家父和在下的心血就这么被烧成灰烬,每想到这个,在下就心如刀割,他们想要我不做,我偏要做到底,凭什么我家为民做事,却有这样的下场,既然他们这么狠绝,那我就要针锋相对!”
诚恳的说完这些,余致远才苦笑着拱手,解释说道:“在下怒极心急,气得昏了头,所以才急躁了些,倒是让赵保正误会了,还请见谅。”
话是这般说,不过赵进的客气,王兆靖的认同年,让这余致远难免有些不切实际的念头,看着赵进和屋中诸人年轻归年轻,打扮的都很朴素寒伧,几个人看着更有些木讷,余致远人在江南最繁华的松江府呆久了,难免心中会有些轻视,更不必说,这个时代通行贵武贱,世家士子,又是中举的精英人,面对着这些年轻的武人“莽夫”,想要耍些手段也在情理之中。
余致远先前说那些话的时候,一直仔细观察王兆靖和如惠的表情,在他想来,只要这二人没有反驳,自己就可以试试,这二人想不通,那其他人也想不通。
对余致远来说,这场面隐约有些尴尬,好像撒谎被揭穿了一般,不过这少年神童,二十岁出头就开始做漕运改海大事的的人物也不一般,脸丝毫不见红,只是歉疚的苦笑,说自己心急说错了话。
这份镇定倒是让赵进和伙伴们对他高看了些,余致远就像方才什么都没说过一样,满脸悲痛义愤神色,站起来躬身恳求说道:“赵保正,太湖水贼白日行凶,烧了我余家二十一条沙船,还威胁我余家满门性命,这样罔顾王法的凶徒横行,在下夜间不能安眠,还请赵保正替在下主持公道,若能铲除这些湖盗水贼,在下愿意报效万两,就算不能铲除,一切花销都由在下承担。”
“这倒是退而求其次,这个比漕运改海要小很多,可太湖水贼一直是这南直隶绿林中最大的一股,乘船纵横湖上,赵字营是陆上的团练,若是想要对太湖水贼动手,这大股人马穿州过府怎么办?渡江怎么办?到了太湖边上又怎么办?真当赵字营有三头六臂了吗?”赵进笑着问道。
太湖水域广大,南直隶三府和浙江三府环绕周围,蒙元时曾专设水军万户管辖,在太湖周边沿岸尚有王法,而在湖中则是个无法无天之地,原因很简单,官府没有足够的水师力量,湖面太过辽阔广大,根本没办法管。
有渔民百姓生活在船上,有绿林水寨在岛屿绿洲上的扎营,这些人都是王法管不到的,更有传说,当年张士诚的余部一直在太湖水域繁衍生息,图谋再起,也有人说是陈友谅余部的..。因为没有王法,在别处州府做下了泼天的案子,只要能跑到太湖边上了船,那就安然无事了,这么几百年下来,亡命凶徒云集此处,彼此厮杀吞并,形成了一股股势力,这些悍匪大盗,官府奈何不得,往往聚众出来做了案子之后就逃回湖中躲避,更是难以追究缉拿。
这样的队伍,虽然要在沿岸市镇补充吃穿日用,可根基却在湖上,太湖太大,根本不可能完全封锁,这就更纵容了太湖水盗们的肆无忌惮。
赵字营从上到下这么多人,很多人连船都没坐过,少数人坐船过黄河去北岸,也就是仅有的经验,这样的队伍去和太湖水盗们战斗,对方不需要接战,直接躲进湖中就是万事大吉,赵字营连等都等不久。
团练私兵和乡土息息相关,赵字营的队伍在徐州横行无忌,在邻近区域也是很张扬,可这样一支兵马从徐州到淮安府到扬州府,然后渡江去太湖,这就太不可思议了,估计一出邳州区域就会被认为是谋反,还没到江边就会被各路官军围剿,必然是寸步难行。
至于这几千人的粮草补给怎么办,还有其他种种要考虑的,总不能空口白牙,赵字营就从徐州到太湖了,而且马到成功。
赵进反问出这一句之后,屋中诸人都是摇摇头,原本前倾注意的神情也放松下来,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漕运改海,十五万两,一千万两,一半家产,太湖群盗,这些听着让人精神振奋的词语,细想下来之后,各个都是虚妄,各个都不可行,而且这余致远义愤填膺的,心思却令人提防,不过屋子里众人年纪虽小,都早熟的很,除了吉香面露愤怒之外,其他人都是神情淡然,屋子里就这么安静下来。
余致远也挺直了些,环视屋中诸人,自顾自的摇摇头,脸上的笑容终于变成了苦笑,只是坐在那里自嘲说道:“倒是让赵保正和诸位见笑了,烧船和威胁就在十几天前,闭上眼睛就像刚刚发生,这几天在何家庄这边呆着,所见所闻都让在下心绪难宁,觉得来对地方了,结果却犯了操切的大忌,把本该徐徐图之的事情办的这么急促。”
赵进脸上浮现笑容,陈昇也抬头微笑着看了眼,王兆靖和刘勇交换了眼神,也都是带笑,吉香脸上的敌意也不是那么重了。
刚才屋中略显尴尬凝重的气氛此时倒是轻松不少,人肯自嘲,总归会让人戒心少些。
“操切了,操切了!”余致远边说边是站起,对赵进作揖,又对众人为礼,温和的笑着说道:“让各位见笑,不提什么刀兵公道,徐州这盐市和各处集市倒是别开生面,余某家中经营的棉布颇为合适,以后还要多打交道。”
赵进也是笑着回礼,余家在见面的时候自称是棉布商人,而且也的确带了松江的布匹,松江棉布行销天下,以往都是布商通过运河运销而来,中间加价倒手,价钱不低,如果能由产地的布商直接到这边买卖,那价钱肯定便宜很多,肯定能吸引四方客商,对赵字营也大有益处。
“既然来到,就不要白来,去集市上好好看看,像余公子这样的身家体量,还是有个店面仓的好,看好什么地方就过来说,我们能能照顾的一定照顾。”赵进笑着说道,边上如惠抱拳点头,大家都好像没有说过先前那番话,在这里谈起生意来了。
客气几句,余致远就是告辞:“临近除夕,家中还有许多麻烦要料理,就不在这里打搅了,等年后再过来拜访。”
“你这就是徐徐图之了吧?”赵进笑着问道,这余致远做事操切了些,而且心思不太对,可年纪相近,除了操切之外又有磊落痛快的一面,倒是让人印象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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