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宫,让顾玄魂牵梦绕,在外的时候不知几度惦念,几度记挂的家。
这里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这里的一人一物,一花一木,他都无比熟悉,哪怕是闭着眼睛,他也知道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蒙眼走动亦无碍。
曾经在这里待过的每一位宫女,内侍,他都能叫得出名字,并且知道他们的一些故事。
只有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也是这天底下唯一能够给他一种舒服随意感觉的地方,这就是家的力量,只要回到了心里的那个港湾,任何人都会随之自然地放下一切紧张的情绪,所有外在的,一切的疲倦都被卸下了。
这里还有他的母亲,十八年来,母子俩相依为命,彼此给予对方鼓励与希望,这种浓郁的亲情,是什么也割舍不开的。
可当他轻手轻脚地迈步下了马车的时候,他却突然有些畏怯了,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捂着左眼的眼罩,整个人竟然愣在原地,不敢再向前迈一步。
没办法,这天底下,无论是谁,无论是多厉害的官员,多富有的商人,多威严的将军,一旦到了母亲面前,仍旧还是一个什么事都做不好的孩子,他害怕母亲的责备,更心疼母亲的心疼。
他思念着母亲,却又不愿母亲见到这样的自己。
最后,还是有一个人突然出现,打破了他的踌躇不前,竟然是身着绣着九龙吐珠图,款式为平日便装的顾懿,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顾玄原本迷蒙的眼神顿时为之一清,不敢怠慢分毫,赶紧紧走两步,到了对方面前,一拂袖,躬身下拜,口中规规矩矩地念道:“儿臣参见父皇!”
顾懿伸手虚抬,示意对方先站起来,等到顾玄直起身后,才又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音量,小声道:“小声一些,你母亲还在里屋陪着你大娘呢,就先别打搅她们了,你陪朕走走吧。”
本就很是犹豫该如何面对母亲的顾玄,也想有一个缓冲的时间,当下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点了点头,赶紧迈步跟上,与之一起,朝着永乐宫后面的小花园走去。
一边走,他忍不住抬起了头,颇有些大逆不道地在背后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心中那是感触颇多,他们二人虽为父子,可打从他降生,都从未有过像这样单独相处的机会,对此其实他并无太多怨恨,只是觉得非常感慨罢了,这生在帝王家,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在得到了一些东西的同时,自然也就必须要失去一些东西,此为天道平衡。
他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父亲已经老了,少了很多当年挥斥方遒,骑马猎虎的豪气,多了一些好似太阳即将落下地平线的沉沉暮气,心痛,却又无可奈何,哪怕他的头发仍旧梳得一丝不苟,望着很是精神,但因为没有刻意用染料涂染,其头上银色华发的数量已经多过了黑色,两者交错在一起,让整个人的苍老,变得肉眼可见。
多少价值连城,万金难求的神药,也补不回来一个人因为长期的劳累而消耗的心神,生死有命,皆是定数,任你盖世英豪,绝代风华,也敌不过“时间”这两个字。
顾玄有些伤感,因为对方到底是他的父亲,他身上有一半的血,都是来源于对方,这种感情和血脉的联系,也是任何事,都很难抹去的,何况对方没有任何一点对不起他这个儿子。
父母就是挡在我们与死亡中间的一道墙,没了这道墙,我们就将直面最现实的恐惧。
可当他突然发现,原来父亲已经离自己更远,离死
亡更近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开始感到难过,在这一刻,任何对于对方的埋怨,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前方传来了一个威严,但语气很是柔和的声音。
“玄儿,不必这样跟在后面,你是朕的儿子,与朕站在一起,并不算违礼。”
顾玄的心头顿时又是一震,这一声“玄儿”,实在是太过迷幻,又太过陌生了,可他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而后仍旧自然得迈步走到了他的身旁。
不过出于对父亲和陛下两重身份的尊敬,他还是选择稍微落后了一部分身位,再与其一起站在尚未开放的梅树下,抬起头,望着头顶那如圆盘一样大的月亮,只是不知广寒仙子,是否也这样瞭望过人间。
顾懿的声音有些低沉,更有一种被极力压抑的悲伤:“如果是苍儿,他肯定不会跟朕这么客气。”
顾玄不知该如何回答,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或者说需不需要安慰他,更何况,他自己已经足够难过了,所以他只好沉默,然后,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不大的花园里,寂静无声,唯有一阵淡淡的微风吹过,月下的父子俩,都在心里怀念着那个人。
顾懿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似乎是总算整顿好了心情,眨巴了两下眼睛,望着头顶皎洁的月亮,感叹道:“一晃十八年了啊,你都长这么大了。”
然后,他又扭过头,苦笑着问道:“恨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