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三套好一辆牛棚车,赵子儒、余德清、孔萨嘎玛姐俩相继爬上车。
牛车启动,吱吱扭扭向盐灶进发。
走上堰塘堤坝,赵子儒旧话重提道:“德清啊,我现阶段不适合去成都,恩特儿的事得抓紧去办,迟了恐怕有变。”
余德清有些愣神:“有变?赵爷,这件事你已经说了好几遍了,我都不是很懂。有什么变?恩特儿现在被关在牢里,各国洋务领事跑的跑逃的逃,不用那么紧张吧?”
赵子儒道:“洋人的事可说不好,大清鼎盛的时候都拿他们没办法,何况是现在。这帮混蛋,就是打不死的蟑螂,小小的成都暴乱怎么可能吓倒他们呢?别看他们跑得快,搞不好跑得快回来得也快。”
”就算他们回来,也是人人喊打,赵爷你怕什么?”
“德清,我跟你的想法恰恰是反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凡事都有它的两面性,洋人能够把我们国家搞乱,但他们同样可以帮我们稳定乱象,为什么呢?因为这帮混蛋想钱啊,我们的国家不乱,他们很难轻易吸血,只有制造混乱,他们才有机会呀!旧朝都斗不过他们,新朝就能斗过他们吗?你好好想想?”
余德清癔症半天,挠挠头道:“想不透彻,没读啊赵爷,难道我真的错了?”
“错肯定是错了,但现在看来,这个错误恰恰帮了很多人,特别帮了我!”
“什么意思啊赵爷?哎呀我……我还以为给赵爷添了一个大麻烦呢!那……怎么办?瑞德公司都搬空了,赵爷真打算把恩特儿请到潼川来?”
“必须得请啊,可谓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亡羊补牢?”余德清看向孔萨嘎玛。
孔萨嘎玛掩嘴而笑:“德清,听赵爷的指定没错。”
赵子儒道:“对,亡羊补牢,关键看怎么找补。为什么说你的错误帮了我的大忙呢?听我给你分析。大清垮台已成定局,现在我们手里的金沙和盐灶无疑就变成了两个烫手的山芋,加上瑞德公司就是三个山芋。为什么呢?因为赵尔丰成了千古罪人,大清垮,他必须跟着垮!他垮台了,我所有的倚仗也就都没啦。所以啊,以前的许多东西都变了,世道变,我们也得跟着变,要不然,随便一个山芋出差错都足可以让我们掉脑袋!金沙、井盐的开采已经坐实,只有瑞德公司还可以补救。你抓住了瑞德公司,歪打正着,瑞德公司成了我手里的底牌,打好这张底牌,就不是你抢了瑞德公司,而是救了瑞德公司!懂了没有?”
“没有。瑞德公司现在已经是你的了,跟恩特儿还有什么关系?”
“你不下手抢,我怎么能反过来做好人呢?这就是底牌啊!”
“赵爷的意思要把瑞德还给恩特儿?”
“德清啊,没有底牌,说不一定哪天就把脑袋玩丢了。不要以为我们真的就把洋人赶出国门了,旧朝也罢,新政也好,没有一个是能摆脱洋人的。抓住恩特儿,我们在洋行就有一席之地,抓住洋行,我们才能跟衙门周旋、才能跟即将出现的乱象周旋。”
余德清想了想,一脸苦逼:“那赵尔丰那边怎么弄?”
“赵尔丰嘛,谁也救不了他了,出卖川汉铁路等于卖了祖宗,他还能活吗?朝廷垮了,川汉铁路没了,他再死了,金沙、井盐、以及瑞德公司都没了保护伞,还不得通通给他陪葬吗?”
嘎玛拉姆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了,吃惊不小:“不会吧,这么严重?”
“二姑娘,没有川汉铁路,我凭什么开采金矿?凭什么开采井盐?此二者,都是国之命脉,我之所以敢染指,倚仗的就是川汉铁路。现在倚仗没有了,侵吞洋人产业就得罪加一等,我已经把脑袋伸在别人鬼头刀下了,还不严重吗?”
余德清不淡定了:“那……这……干脆起兵!反正已经这么乱了。”
“这是下策。下下策!自古兵家,谁不是在拿别人的命填自己的坑?我赵子儒不愿意做这样的人,也没有那野心。”
孔萨嘎玛也急了,显得非常局促。
“不急,我回来的时候悄悄见过大舅哥一次,想好了一条退路。龙门会联合各方力量,让该死的死,让该生的生,因为有的人已经成了成都人乃至国人的死敌,他们必须死。”
“赵爷这话听不大懂啊?”
“一十七镇新军就是新生的力量,培养新的政权是必须要做的,也只有培养新的、可靠的势力,才能让手中的这三个山芋不至于那么烫手,然后慢慢收缩,慢慢脱身。”
余德清抓耳挠腮:“我明白了,知道怎么对付恩特儿了。那,我明天就去成都吧。”
“不急,这一次我打算让子和老三跟你一起去。”
……
涪江河西岸,大山坡南尾峰下的官道东西两侧,新起了两座椭圆形的土围场。
东侧围场坐东向西,占地一亩有余,围墙高有丈二,墙头盖有双分水雨棚。
西侧围墙则是沿山脚一条石墙,内中耸起一高一矮两座草帘子包裹的井架。
一条大路南北纵向贯穿其中,两座牌楼一西一东,城门楼子的建造风格,皆由条石凿边清安而成,一幅巨大的桁架横跨大路连接东西,正中央一块牌子,红漆草四个大字——赵氏盐灶。
打大路北边村庄出口处走来一辆套牛篷车,大清早的,官道上出工的行人不少,所有人的目光笑脸尽皆齐聚在缓缓而来的那辆牛蓬车上,要么举手过额,要么拱手曲腰,你一言我一语跟赶车的把式打招呼。
赶车的赵老三牛绳握于左手,双臂抱拳高高拱起,一路笑谈、一路还礼。
牛车走至桁架之下,早有东西两边的门卫出来挪开横在东大门入口的木马,然后拱手站立两边。
“三爷早。”
“三爷好。”
“好好好,辛苦了。”
随着门楼之上的辘轳声响起,笨重的闸式板门徐徐上升,赵老三放下打拱的双手,拉牛左拐,牛蓬车左摇右摆地进入东大门。
大闸门缓缓落下。
大门立柱两边的耳门打开,上工的盐工们各进各的门,各上各的岗位。
篷车进门丈许,靠向围墙边,最后在一堆杉树斑竹杆边上站定。
赵老三跳下车垣,篷车门帘开处,赵子儒、余德清、孔萨嘎玛姐俩相继下车。
围场里,入眼云雾缭绕,白茫茫一片,地上就像下过一场小雪。
天气很冷,天空是蔚蓝的,朝霞霭霭,清晨的空气湿漉漉的,飘散着淡淡的烟火味儿,上河风从围墙之上飘过,将烟囱和围子里的烟雾死死下压,满围场乱窜,衬映得面前的一切云雾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