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一眼不眨地盯着杨铁山:“小伙子,川汉铁路从批准奏章到川路公司成立,到路线勘测规划看似一帆风顺,但潜在深潭里的种种不明,实在让人无比堪忧,今后将要走的过程会如何,会不会有商业利益矛盾冲突、会不会受到国际国内政治纠纷的干扰,谁能说得清?朝廷这个甩手掌柜做大了,恩特先生说老佛爷乃至当今皇上不懂物理学和社会经济学,我看,他们是很懂得侥幸心理学、很喜欢臆想学。”
杨铁山沉默了,他不是没想过这些,甚至想了更多的未知因素,但他跟锡良一样,都是以乐观向上的心态拿粤湘财团们和川渝财团们相提并论在做一场豪赌。
赵子儒这一篇长篇大论虽也印证了他的一些担忧,但他是相信中国人不把自己逼到悬崖边上是不会发奋发狠这一说法的,所以他道:“你也不要低估川渝财团的实力和总督大人以及川路公司的毅力,资金收一两,铁路挖一寸,稳扎稳打,我认为总督大人是有把握的。银子嘛,其实就像人体的肌肉,越紧越富有弹性,越松弛就越容易滋生毒疮。”
赵子儒道:“你这比喻有点儿不恰当,如果是修穿山公路,单靠钢钎锄头,以蚂蚁啃骨头之法当然可以,可我们这群蚂蚁他不是真蚂蚁,这条路它是铁路而不是公路,川路公司他不是外国公司,川汉铁路它不是粤汉铁路、社会环境它不是太平盛世,川渝财团它不是粤湘财团。”
杨铁山道:“你的意思是修这条铁路不能拿粤汉铁路来作比较?”
赵子儒道:“川蜀历经灾荒战乱,民不聊生,连晋商钱庄都几乎挽留不住,有什么资本去跟遍地外国银行的粤湘大地攀比?这时候应该想尽办法来复苏地方经济,应该想办法来强省强民,而不是看人吃豆腐牙齿快,把川汉铁路搬出来,怎堪如此重负?除非和粤汉铁路一样,让洋人来修,我倒要看看,他们穿山凿涧的本事到底有多牛逼!”
杨铁山无语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朝廷内忧外患,破烂事情一大堆,怎么可能让粤汉铁路的丑闻重演。
他为了疏通河道、开发井盐、兴修水利、惩奸除恶的想法都吃了一瘪,而今又阴差阳错进了咨议局,自以为是为修铁路尽一份力,走的是强民之路。
没想到,又被赵子儒否定。这人生之路的何去何从似乎比川汉铁路的处境还要凶吉难卜、还要难以抉择……难道,赵子儒的担忧没有道理?自己的选择又是错的?这一口气,压根就不该跟洋人去赌?
想到此,杨铁山仍不甘心:“这条路的修筑不可能因为你的不看好就停下来,你既然能把这些弊端看得清清楚楚,总能理出一些头绪,得给出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总得帮总督大人做点儿什么吧?”
赵子儒丝毫不给他面子,说道:“没有什么合理的解决方案,要想不卖国,这条铁路就只能暂时不修,全力利用一切自然资源发展经济,让民众富裕起来、把民心归纳拢来、让自己壮大起来,然后一鼓作气。”
杨铁山苦笑:“你这是空谈,川蜀之地一片贫瘠,你利用什么资源?你的资源仅仅就只想支撑这一片盆地吗?没有路,你怎么走出东西南北的大山?”
赵子儒道:“恨呀,说真的,新政的失败真的让人很痛心。走老路子想让这个国家爬起来,几乎不可能。一座山很高很陡,而且到处是悬崖绝壁,你既然有那冒险精神爬上去,就必须要有足够强健的体魄和高超的攀登艺术,没有这两样,你只会摔下来。”
杨铁山显然是不服气。
赵子儒笑笑又道:“好了,你所提供的商会会长只要能给经商户带来盈利的条件,我可以答应你试一试,谁叫你这么爱国呢。但我估计多半会失败。这不是你个人的意思,目的也并非你想的那么单纯,所以你得先满足我的条件。”
“什么条件?”
“我不想染指路股的巨额投资和分红,因为我没银子也不奢求意外之财,我不想别人强迫我买一张股票,只想把自己的摊子搞活、搞好。这大概、或许能够提高部分民众的购股热情和条件。如果你答应,就已经算是我替总督大人或府台大人尽最大的努力了。”
杨铁山一摊双手,表示无奈地接受这个条件,继而讨好地道:“我已经在川路公司内部给你开了一张两千大股的巨额大票交易单,当然,这张交易单在你我的交易中是无实效的,目的就是先震住那些财主、震住蒋黎宏这厮再说。”
赵子儒呵呵笑起来:“杨铁山,你这个骗子!你怎么不开一张两万股的呢?两千股震得住谁呀?”
杨铁山怒道:“你有那么多钱吗?口气大了谁也震不住,反而会吓死一大片,再说,我骗谁了?我这是在替川路公司拼命,在为大清朝拼命,万一我拼赢了呢?万一那些财主因此发了大财呢?难道你赵子儒答应做会长不是想帮川路公司拼一拼?”
赵子儒道:“我没你说的那么高大上,我只是觉得你快要把裤子拼掉了,我得顺便帮你提一提,不然你下不来台。哎呀,避无可避呀。不为名不为利,但这条铁路的确是一个可怜的小媳妇,不管,于心不忍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旁听的各人笑起来,仿佛从死水微澜中突然看见千层浪花扑来,这还说什么,既然愿意帮忙提提裤子,那还不是愿意跟着拼一拼了。赵子等人一直担忧路股会严重影响到赵家经营,没想到杨铁山给开了这样一张空头支票,有了这玩意儿,无疑就把蒋黎宏的如意算盘给摔得粉碎。
交易协议达成,杨铁山告诫了众人交易券机密的重要性,千万不要向外泄露一个字。
刘大烟枪回来,赵老三安排上了酒菜,让他兄弟二人陪着杨铁山喝着,自己找何老五等人去吃大锅饭去了。
酒间,杨铁山又提到明日杨家有可能遇到的麻烦。赵子问他,在首饰垭林子里骂蒋黎宏的那人是谁,杨铁山哈哈大笑,并这般如此、如此这般谈到了深夜。
这一夜,航船一直未能回港,害得何老五坐在跳板上守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赶来码头上工的船工、脚夫越来越多,就等着装船了,而航船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何老五正要去询问赵老三怎么办,一木材行的伙计跑了过来,进门见着赵老三就嚷道:“三爷!福成那帮地痞把官渡码头给堵了,不让我们的货船过码头,甚至连船上的人一个都不许上岸!”
赵老三闻言神色一凛,强按心中的怒火问道:“那就是说,我们派出去的人也被他们扣了?”
伙计愣着,这事儿他哪知道。
“又玩何大爷那一套,有没有说为什么?”
伙计道:“城里头闹动了,说今天蒋黎宏要来福成逼迫杨家买股票,杨家那个少爷拉开了架势要跟他拼命呢。”
何老五大怒:“这个小王八蛋!蒋黎宏逼他买股票关我们什么事?为什么不让我们的船通过?岂有此理!”
赵老三道了一声无知小儿,然后去了后院。
赵子还在卧室内整理三人的床铺,赵子儒和杨铁山也就在卧房门口洗漱,三个人把外面的交谈听得一清二楚。赵老三进来还没开口,赵子儒毛巾捂在脸上道:“知道了,先吃早饭。”
赵老三话到嘴边被制止,边往外退边答应。
赵子呼呼扯了两下床单,三下两下一叠:“这小屁孩儿还真像杨金山的种,说干他就敢干。”
杨铁山拧干手里的毛巾,披到洗脸架上,扩了扩胸,风趣地接过话道:“他这是在虚张声势。不过也好,看看蒋大老爷等会儿来了怎么收场。”
赵子出门来,走向洗脸架:“蒋黎宏来势汹汹,不像是吓唬人的,杨小山气势也不输啊,只怕今天要干仗!”
说完和赵子儒并肩站着,弯下腰去一边从水桶里往洗脸盆里打水,一边又道:“怎么办?依他闹下去,今天我们走不了。”
赵子儒对着铜镜刮胡须,目不旁视,简简单单甩出半句话:“走不了就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