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是自己就是开山的师爷,对哥老义气那一套自然十分了解,但芝兰的哥老大多都是走卒,他们加入芝兰是为了全家人吃饱肚子,而不是为了拼命。因而笑着对何老幺道:“要拼命,最好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因为兔子还知道留老本。何幺哥,我就跟你说这么多,还是各走各的吧。”一抱拳又道:“保重!”说完就和他的两名弟子走了。
何老幺被他这句兔子还知道留老本的话给刺了一下,低下头去想,前些年义和团和大同财小同才闹那么厉害还是以惨败收场,太和天国的洪秀全都称帝了,最后还失败了,自己又算什么呢?兔子不吃窝边草,窝边的草就是老本,吃光老本,自己的窝就现了原形,就一无所有了。这话太有理了。
何老幺抬头看道士时,道士已走得无影无踪,问二狗道士往哪儿去了,二狗一指河坝下游,何老幺拔腿就追。兄弟二人甩开双腿狂奔,追了好一阵,只听见前面脚步响,始终没能追上那道士。何老幺扯开嗓门大叫师傅留步,怎么叫也没人回应。
这个时辰的河坝里还有许多挑水的乡民,说有月色又没月色,说没月色,又影影绰绰看见到处都是人。何老幺这样喊叫,弄得挑水的人莫名其妙。他一心想要向那莫道是询问自己该何去何从,可道士在此时显得特别的高深,越想追上他越是追不上,只把他那隐约的背影子留给你,让你不认为他是神仙都不行。
何老幺不追了,站下来喊道:“师傅!算我何某人有眼不识泰山,错过了你,烦请指一条明路!”
夜色一黯,前面挑水的人没有了,脚步声却依然响着,有人踏波过河的声音,接着有一首歌从对岸飘来:“我从石头河上过,滩上石头好多个,不见石头缝流水哎,只听河边鬼唱歌。此去丰乐柳家镇,瞿河十里观音阁,茅针山下爬上坡哟,顺天旗下任蹉跎……”
歌声在夜空中渐渐远去,唱到这里就完全消失。
何老幺站在那里,想着歌里意思,这不是叫自己去丰乐场,到柳树沱的瞿河,瞿河往西十里的观音阁吗?茅针山下爬上坡的意思他很懂,顺天旗下任蹉跎是什么意思呢?旗下的意思他也懂,就是人家手下去做事,难道茅针山上有一个顺天公口吗?蓦然想起有一个顺天教,大同财小同财不就是顺天教的吗?难道观音阁有顺天教的人?
想到这个,何老幺一拍大腿大骂自己蠢才,这样大一个靠山竟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了。管他哩,既然高人这么说,那就去看看,说不定就真能找到出路来报仇。于是就对二狗说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位道长很神奇?”
二狗道:“白天还没有看出来,他硬是有点本领,我们这样子拼命追,他在前面总是轻飘飘的,像鬼走路一样飘忽,让人追不上。”
何老幺道:“乱扯,人家那叫轻功,你懂又不懂。”二狗道:“那我们就去找他学武艺,学会了回来把这个狗官杀了。”何老幺道:“你倒想,想了也是白想,他能让你找到的是啊?还是听他的吧,我们去观音阁。”二狗道:“你是哥,我听你的。”
何老幺再不说话,顺着河坝一直往丰乐场去。何二狗的记性不错,他还能记着那歌中的调子,拣好记好唱的词边走边哼着,哼着哼着就哼出来一段旋律。何老幺把歌词记得比较清楚,二狗哼,他也跟着哼,哼到后来就能把整首歌唱出来了。兄弟二人有歌唱着,也忘记饥饿和疲劳,顺着涪江河的河床沿流水直下,一直走到红庙子外的河滩上。
二人对这一带还是比较熟悉的,涪江河在前面不远拐了一个犁头弯,河水顺山崖急下,吞并了河坝,弯拐尽头的回水沱就是赵家码头。走到这里就必须上河岸,从山路去孔雀垭。
这几十里河坝路走下来,脚上的草鞋早已破烂不堪,走上孔雀垭时就掉了链子,再也不能穿了。俩人扔了鞋,在路边坐下来歇气,何老幺想到一个问题,就自己兄弟俩人去投奔人家未免势单力孤,只怕人家瞧不起。开始埋怨自己走的太匆忙,怎么样也得要有一帮子兄弟才行。何二狗道:“这些都不是好大的问题,关键身上没银子,出门在外,没银子是万万不能的。”
说到银子,何老幺冷静下来了,把前前后后一想,自己家算得上是一场突变,丰乐场的人未必就知道了,何不去找杨大爷和陈大爷,江湖救急也要挪他几百两银子用,只要有银子,招兵买马简直就不是问题。可这个时候鞋子破了,堂堂两个何家少爷总不能光着脚板去见人吧?于是又说道:“二狗,有什么办法能弄两双鞋来穿?”
何二狗道:“大热天的,不穿鞋又怎么了?大街上有几个是穿鞋的,有银子保证吃饭才是真的。”何老幺骂道:“猪一样的人,没有鞋穿怎么去见陈大爷?怎么去见杨大爷?见到这两位,要多少银子没有?”何二狗豁然开朗,嘟噜道:“那你不早说,我身上还有几钱碎银子,买两双草鞋又不是什么大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兄弟二人主意打定,直去丰乐场北。到了城墙边,天还没亮,城门也还未开,兄弟俩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何老幺就顺着护城河走着,边走边道:“离天亮起码还有一个时辰,等开城门太难熬了,杨大爷家进不去,我们干脆先去陈大爷家。”
何二狗十分想睡觉,打个呵欠说道:“你不是说要买鞋吗?我们还是靠着城门睡一会儿等天亮,穿了鞋才去。”何老幺道:“肚子太饿了,最好不要睡。其实刚才想错了,不穿鞋有不穿鞋的好处,这两位大爷心眼儿多,穿了鞋反而不好借银子了,我们就装着遭了抢,越狼狈越好。”何二狗道:“然后呢?陈大爷看我俩可怜,打发两个?”何老幺道:“你错了,他两个不是斗来斗去的吗?到陈大爷家里,我们就说被杨大爷的人抢了,到杨大爷家里,我们又说被陈大爷的人抢了……”二狗呵呵地笑起来道:“你这骗术也太烂了,你当这俩人是三岁娃娃?要信你才怪!”何老幺道:“我们是借,又不是要,到时候你看我的就行。”
兄弟俩走着商量着,城北到城南这一段路也不经走,说着说着就到了。
陈府门楼子上的灯光射在路上,何老幺也不管门口有人无人,一边呻吟一边只管往前走。
此时正是寅时末,门口两个庄丁正打瞌睡,脚步声将二人惊醒,庄丁1吼起来道:“搞啥子的?站住!”何老幺立刻停下,可怜兮兮的抱拳道:“江湖救急,麻烦通报陈大爷,芝兰何老幺求见。”
庄丁2大梦初醒,掌着灯笼前来一照,面前俩人衣冠不整,鞋子都没有了,斥道:“深更半夜,野鸡闷头钻,你当你是谁?陈大爷是你家奴才吗?滚开!”何老幺一副狗急呲牙的口气回骂道:“瞎眼的狗才!陈大爷是我叔叔!几天不来就装着不认识吗?看清楚,芝兰何老幺!快把我带去见叔叔,福成的烟鬼把老子俩兄弟给抢啦!”
庄丁1也伸着灯笼一照,唉哟一声道:“还真是何家大少爷!”把二人浑身上下一打量,一脸晕,又疑惑道:“二位少爷,你们……这是真被人抢了?”何老幺怒道:“不要这样子照!看笑话是吧?快带我去见陈叔!”
庄丁1冷不防被怼一顿,很是不爽,大有不予理睬的架势。庄丁2怼回去道:“就算你是何少爷也不能发火呀,这时候老爷睡得正香,你不说清楚叫我们如何回老爷的话?”
何二狗愤愤道:“福成的烟鬼瞎了狗眼!打启发打到何家头上来了,我兄弟二人遭洗白了五百两,请陈叔给主持个公道!”
庄丁相互一望,这事儿一点不稀奇,芝兰永和福成明里三家联手对付顺和,手底下的地痞流氓,勾心斗角,相互排斥,明抢暗偷、抓拿吃骗的事多了去了,谁管你是谁呀?但明面上,何家在县城可是了不得的人家,经常到陈家来做客,和杨家的关系也不错,谁敢打他的启发?
这还了得!庄丁不敢怠慢,一个进屋去报信,一个连忙赔礼道:“那就请稍微等一下,老爷要见你们也得起床梳洗一下,叫你们进去才能进去。”
兄弟俩无奈,只得站那儿等着。庄丁问被抢了多少银子,何老幺一副丢了人不好意思说出口还不服气的样子道:“要你管?”庄丁不敢再问,一边默默站着去了。
这样过了好一阵,陈桂堂穿着睡衣就出来了。何老幺叫了一声陈叔。陈桂堂借灯光一看,还真是何家两位少爷,问道:“老幺,还站着干啥,进来呀。”兄弟二人一瘸一拐地进门。陈桂堂将两位引进客厅。何老幺进屋就着急火燎地道:“陈叔,这一回得帮帮我。”陈桂堂一边叫请坐,一边问:“怎么回事呀?确定是福成的人干的吗?”
兄弟俩双双坐下,何老幺道:“怎么不确定,他羊杂碎一辈子狗改不了吃屎,伸手打人缩手就不认。昨晚我兄弟落黑才进城,想找客栈住,看见一个拐子从身边晃过,我刚要叫宋五爷,突然一帮人就把我兄弟围住要烟钱,我当然不给他了,这帮狗才就把我兄弟二人绑了,塞进了黑屋子,然后……唉,陈叔,太丢人了。”
陈桂堂见二人一身一脸都是灰,不得不信,笑笑道:“那不是饭都没吃?”何老幺耸耸鼻子,被欺负得很是可怜地道:“哪去吃呀,遭抢得一个铜板都不剩。唉,都怪我那个老汉,要在赵家码头设坛求雨,筑坝防洪,非不要赵家的船靠岸。偏偏陈教云那老狗不给面子,说什么在赵家码头设坛求雨有碍赵家运粮赈灾,许五百两银子都请不动,没办法,我兄弟俩只能去东山寺寻那什么……和尚?叫什么名字我也忘记了……”
陈桂堂吃了一惊道:“你说啥?你老汉要在赵家码头设坛求雨?不让赵子儒的船靠岸?花五百两银子请不动陈教云?”何二狗气呼呼地道:“就是不得让他靠岸!请不动陈教云老子请和尚去!”
陈桂堂笑了,何大爷的脾气他很了解,没准这事儿他真做得出来,保持着笑脸问道:“东山寺只有一个光馨和尚,你们是去请他吧?”
“对!就是这个光馨和尚。陈叔,也不晓得光馨和尚好不好请?这个人的道行比陈真人如何?”陈桂堂道:“道行这个东西怎么说呢,陈教云也好,光馨和尚也罢,都是伺候庙子的,跟那大户人家的下人没啥区别,谁还能是真身附身不成?你老汉求雨又不是真的非要求下雨来,你管他的道行干什么?”
何老幺道:“是嘛,就是不晓得光馨和尚好不好请,会不会狮子大开口,会不会也跟陈真人一样怕祁凌致。”
陈桂堂道:“尽管去请!不就是银子吗?我顶你老汉,这事儿做得够气派!够哥们!就得让他赵子儒靠不了岸!光馨和尚是不如陈真人,但谁说就只有道士才能求雨?和尚做法事照样能求雨!宋拐子抢了你,这银子我先给你垫上,你去把光馨和尚给我请来,就说我在这儿等他,要跟他一路求雨去!”
何老幺道了一声好,站起来道:“陈叔要帮我就快些,迟了怕来不及,我这就要去。”陈桂堂道:“你急什么,我听说这几天光馨和尚在洋溪玉皇楼讲法,那里乱得了不得,税狠人天天在那里捣乱,因为羊杂碎太不是东西了,那里的饥民要跟他讲理。你去找到光馨和尚后,也随便找找税狠人,我加二百两银票,你交给税狠人,就说我送他的,请他为那一方饥民出个头。你看要不要得?”何老幺道:“要得!叔叔帮我,我帮叔叔,一个道理。”
陈桂堂笑着起身道:“你等着。”说完出门。待陈桂堂走远,二狗扯起嘴来笑,这谎扯的天花乱坠,这七百两银票来得轻而易举,怎能不好笑?何老幺瞪他一眼道:“不许笑!”
不一会,陈桂堂果真拿了银票来交给何老幺道:“你俩兄弟少坐一会儿,我叫厨房煮一碗面给你们吃,吃了再走。”何老幺接过银票,百两一张的锅庄票子正好七张,边揣银票边回答:“我急得很,陈叔,吃面就算了吧?”
话是这样说,却又坐下来。陈桂堂咧开嘴笑道:“你娃儿还给老子客气?等着吧,我得给你俩找双鞋穿。”说完又出去。
何家兄弟洗脸梳头,吃了面,穿了鞋,体体面面出来,顺护城河又往回走。走到北门,天就放亮了,何老幺尝到甜头,脸皮也厚了,找一条背街,把辫子弄乱,把路边的泥灰抓一把,撒了二狗一身一脸。二狗好像也明白了,要想在杨大爷那儿也弄到银子,还得依法炮制,也抓起一把灰来撒了何老幺一头一脸,哥俩干脆又把草鞋扔了,然后出去找杨金山。
见到杨金山时,兄弟俩的样子就比先前更加狼狈,何老幺这次选择一句话不说,就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杨金山一看二望三寻思,知道二人遭了抢,死要面子说不出口,摆出长辈派头慢条斯理地问道:“你们两个这是从哪里来呀?”何老幺支吾道:“观……观音阁。”杨金山道:“观音阁?去干啥?”何二狗道:“请光馨和尚求雨。”杨金山一伸脖子道:“求雨?在哪里求雨?”何老幺道:“其……其实求什么雨啊,就是拦着码头,不让赵子儒上岸。”
杨金山一拍桌子,想说一句决不能让他上岸!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换了一种口吻道:“到底怎么回事,光馨和尚没请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