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凌致这位知县大老爷生得一副好面相,白白净净,方面大耳,不算高大,却颇有些官相。但其人骨子里比较阴,寡言少语,面部表情十分呆板,有个优柔寡断的个性,故,人称石像老爷。
大清官吏之所以流任频繁,就是害怕官员不择手段和地方势力勾结、腐败贪污。祁凌致乃甘肃人氏,出生贫寒,为功名经历了不少苦寒日子,和所有官员一样,到任之后首先想的还是自己捐官所花费的银子,他非常明白,做官其实和混江湖一样,每到一处都得培养自己的势力才有法融合到地方,特别是哥老会山头林立的川中地区,这是定律。
拿着朝廷的赈灾银两,拥有赵家的血亏粮源,如何利用这两大资源安抚各方势力顺利完成赈灾,从而谋取灾后更大的私利,祁凌致有自己的算计。
从丰乐场陈杨两家勾兑完这些事回来已是酉牌时分,祁凌致下了轿子,打算先回官邸洗一把脸。谁知杨铁山跟上来说道:“大人,家兄不知为何,突然差人来相求,说大人与其将赵家的粮食以平价发放到各乡各里让乡长里长们去放贷,还不如将赈灾的差事交给他一人来帮你办理,所有人都由他去说服,他愿意比赵子儒的出售价高出一百铜板给县衙,然后再以赵子儒的售价去赈灾,有多少他要多少。”
祁凌致一下愣住了,放贷?放什么贷?怎么回事?自己才刚从他们那里回来,有话为什么不当面说?他赈灾?他赈什么灾?又一想,明白了,八成又跟陈桂堂杠上了。祁凌致不由暗骂杨金山不是东西,明知杨铁山是赵子儒的同窗好友,又是府台大人特别举荐过来帮忙赈灾的,一旦让他知道了有什么勾兑不就什么都挑明了吗?你杨金山这样做不是坑陈桂堂,而是把我祁凌致往火坑里推!变得也太快了,刚刚说得好好的,回来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就来这一手!算计谁呢?还把堂堂知县当知县吗?岂有此理!
杨铁山从他的脸上看出了蹊跷,笑着又道:“大人,你不要高看了那些财主,包括我这位家兄。他们的话,你一句都别信,这种粮食一旦到了他们手里,那就是名正言顺的挂羊头卖狗肉,到时候不但赵大少爷不答应,恐怕府台大人也不得不过问,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啊?”
这话一针见血,十分难听,既表明了他自己的态度,同时也锋芒毕露,直戳祁凌致的心窝子。祁凌致本来就对这个师爷的来头十分忌讳,闻言更是非常恼火,气愤之余,骂开了道:“这个羊杂碎还真是个杂碎!富谷寺是重灾区,先解眉之急是必然的,就算本县把这批粮食交给陈大爷去发放,他也不该这样来挖墙角吧?杨大人,你既然知道你这个哥哥是个搅屎棍,就不该把话说这么难听,什么是挂羊头卖狗肉?我怎么听不懂?这个词用得不恰当吧?本县亲自制定的价格,他陈桂堂敢擅自加码还是敢从中克扣?就算他要从中掐一点,就这么点儿粮食,他又能掐多少?能发财吗?”
能掐多少?那就是允许他掐了?掐一点事小,可出了事罪名就大了呀!历史上赈灾不力爆发战乱的案例多如牛毛,被砍头的官员不计其数,还敢这么做?杨铁山很惊讶,这位大老爷胆大妄为装糊涂居然到了这等程度,他这是要衙门上下一帮人都跟他一起装糊涂还是把所有人都当糊涂虫?把赵家的血亏粮交到陈桂堂的爪牙手里,指望他们去平价赈灾,这是赈灾吗?摆明了是要利用赵家讨好三大财主、麻胡上官啊!杨铁山挤出一丝笑来道:“大人,这帮人没有一个靠得住,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主,为了蝇头小利是不会顾及大人的清誉的。实不相瞒,我已经把赵家的粮食安排好了,没有送去富谷寺的必要。”
“安排好了?怎么安排的?不送去富谷寺怎么赈灾?”祁凌致黑透了的脸越来越黑,面前这个人说话不但不长眼色而且咄咄逼人,凭什么敢用这种口气跟县大老爷说话?难道真把自己当钦差大臣?……往深一想,还真不能想,明摆着就是万府台对自己不放心才预先弄了这么一个屎壳郎过来监视自己的,要不然他敢这么放肆?也不知道杨金山这个杂碎到底什么心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算了,还是不要有什么把柄落到他手里,否则,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此,一看杨铁山脸色不对,叹一口气举步走出大堂,出大堂又顺着台阶往后院去,一边走一边就把在杨家答应的一股脑儿全部推翻了,心里又想着应该怎样来跟杨铁山转圜才能打消他的疑虑。
杨铁山知道这位知县大人平日里跟那帮大爷有许多的利益纠葛,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才做了极其糊涂的决定。可这事儿不能由着他,这时候打赈灾钱粮的歪主意不是找死吗?赵家卖粮等于卖血,许多人都等着粮食救命,府衙对此十分关注,稍有出入就有可能被查办。装糊涂、做糊涂事终归是纸包不住火,指定授人以柄,闹出乱子来对不起赵子儒不说,府衙追究下来,他这个临时师爷也会承担非常之关系。就不说扰乱了朝廷的赈灾秩序这一条,单就黑赵家就不行,况且,他这事儿办得是如此的大张旗鼓,不出三日就会人尽皆知,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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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凌致听着身后的脚步声,知道杨铁山离自己不过三步之遥,因说道:“本县也是昏了头了,只想着息事宁人,怎样把赵家的平价粮售发到百姓手中就行,没去想过他们这么多的手段,太不像话了。”说完,在树荫下站住,回过头盯着杨铁山道:“杨师爷且说一说,这件事该怎样操作才最妥当?”杨铁山想也不想,正了脸色拱手道:“大人,我谈几点我的看法?”祁凌致道:“请说。”
杨铁山道:“首先,朝廷为什么要赈灾?不是怕极了灾民生事吗?大人,这种时候完全没必要去理会那帮大爷的。一,赈灾是朝廷的恩典,是总督的指令,一点都不能马虎,众目睽睽啊大人。二,朝廷即将君主立宪,推行新政,据说要修川汉铁路,哪一件不是头等大事?这种情况之下能拿出银子来赈灾,太不容易了,我们得有数。三,赵家来的供应不赚一钱,反而赔了许多,不是人家傻、不懂得赚钱,而是人家仁义,心里头有衙门的难处、有这一方百姓的困苦。杨金山有吗?陈桂堂有吗?何中槐有吗?没有,他们只有贪心算计!不得不说,前段时间赵家的血亏粮安抚住了大多数人的恐慌心理,一些面临绝境的家庭已经避免了吃高贷粮、花高贷银的厄运,而那帮人都做了些什么?大人,就在昨天,来县城买粮的许多乡民被打得鼻青脸肿,他们告诉我,他们把麦草剁碎了放锅里炒焦当炒面吃,而且,有的人家连麦草都吃光了!那么大人,他们还剩下什么没被吃掉?他们接下来吃什么?大人,一刻也不能等了呀!我承认,赵子儒这样做的确损害了有些人的利益,但地方上偷鸡摸狗少了、入户抢劫的少了,无形中缓解了州县两府在治理方面的许多压力,维护了地方的太平,这不是乡民有多少好,而是赵子儒给了他们希望,凭这一点,我们没有理由不全力支持赵家,更没有理由去安抚那些豪强!四,他们为了自己放高利贷抵制赵家的粮食,收人家的过路费、收人家的买路钱,就算赵子儒不跟他们计较,我们也不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因为他们即将是众矢之的!在这件事上,大人越是果断越会受益,上官们都睁大眼睛在看着。大人顾及人情世故,主动找他们去商量沟通,给足了面子,他们竟然还敢如此放肆,这样做就是抵制衙门、抵制朝廷,这问题十分严重!大人,把赵家的粮食送到乡里去由他们发放是一种妥协,他们背地里威胁恐吓、抬高粮价、欺压百姓是必然的,衙门且能相信于他们?大人的担忧我懂,但是要彻底解决某些问题就必须拿出衙门的强势来打压,用不着给任何人面子,大人是一县之长,手里握着他们的生死大权呢!”
祁凌致蹙眉道:“本县何曾想要妥协于他们?我是想从他们手里套出一些粮食来,这帮人沆瀣一气,代表着全县的富人,跟他们撕破脸就等于是自乱阵脚,逼他们联手闹起来,于赈灾、于赵大少爷也是没有好处的。杨大人,义和拳没死干净,大同财小同财也还没有死绝,这个我知道,可他们手里有粮食,赵子儒的粮食没他们的多、也没他们的来得快!”杨铁山好一阵无语,末了道:“那他们答应给你粮食了吗?”
“怎么没答应?条件虽然很高,但四千担黄谷已经说妥了……”
“什么条件?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先把粮食弄到手再说!”
祁凌致一摊手:“杨金山这一招不说明他在搅吗?还有什么不明白?都不傻!还有什么办法?总不会到他们手里去抢!”杨铁山沉默片刻:“好,都不傻,算我曲解了大人的意思。现在我们只能着手眼前靠得住的,如果,如果大人觉得没必要跟他们撕破脸皮,我倒是有一个建议。”祁凌致道:“请说。”
杨铁山道:“当然,这仅仅只是我的建议,怎么操作还得大人说了算,大人才是一县之主。大人把赵家的粮食收购过来由衙门出面赈灾这一步走得很对、很明智,但大人最好还是用这一万五千两银子来填补赵家粮价跟市价之间的价格差,以保证赵家的粮源不因严重亏空而衰竭,才能保证赈灾后续有力。比如,赵家平价粮一千二百一斗,跟市价比亏着一千,大人的收购价要是能保持在一千五至一千六百之间,再以一千二百卖给灾民,赵家是不是少亏了四百?后续力是不是相应增强?衙门是不是在用四百一斗的粮食赈灾?大人算算这笔账就知道这样做对大人有多大好处了。”
祁凌致听完十分恼火,这不是杨金山之计吗?不高明!可是,赈灾银两的数目只有他一人知道,杨铁山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上面早跟他通过气了?或者趁他出门之机偷看了公函?没想到杨铁山好像知道他心思似的,婉转说道:“大人不要误会,不才只是临时过来帮忙的,不敢做份外的事,只想让大人做事更省力一些,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大人是不是觉得这样做跟杨金山的诡计很相似?实不相瞒,正是受了他的启发,毛塞顿开。因前日见了何老五,赵子儒传回有赈灾银一说,我刚刚一合计,觉得这样操作对大老爷最为有利。”
祁凌致沉默了,这就是说总督拨了多少银子来赈灾赵子儒是一清二楚,这个提议也绝非是杨铁山个人的意思,赵子儒也是有暗示的。听他说来,这中间的确有很大空子可钻,他祁凌致还是玩得转的。公函上也有暗示,赈灾银两可以购置赵家的粮食来赈灾,意思大概也是这一万五千两银子如果去市场买粮来赈灾的话根本就起不了作用,只能以平价粮的方式来买卖方能缓解。既然府台允许这么做,自己就再没必要跟那三个老鬼扯不清了。
杨铁山看着他那神色,笑道:“大人,若按市场粮价赈灾,这点儿银子远远不够,所以不才认为,府台大人也没有要公开灾银的意思,他也知道,一旦公开,狼多肉少,不乱也乱了,他是只要百姓吃着赵家的平价粮就行,至于怎样才能顺利赈灾,大人可以斟酌,毕竟,咱们大清朝的体制就这个样子。大人想想,还有没有必要跟那帮贪心鬼搅在一起?当然,大人若办法让他们捐出一些粮食来救急更好。”祁凌致简直搞不懂这个师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杨铁山把县大老爷都架空了,还可以斟酌吗?银子公开了,他祁凌致一日之内就会被人撕成八瓣!让财主捐粮?怎么可能!不过,有一点祁凌致看得明白,杨金山可是杨铁山的堂兄,杨铁山为了赵子儒连堂兄都不要了、连家族利益也不要了,这个人不是一般的怪,搞不好就是想好好秀一把,借机往上爬,自己若跟他对着干,岂不成了垫脚石?
中国象棋有一招叫作双马盘槽,一马挂角一马卧槽要将死老王,对于杨金山等人这匹挂角马,祁凌致支起羊角士还能抵挡,但赵子儒给他安排在身边的这匹卧槽马,一朝不慎就能置人于死地,他祁凌致不得不防啊。可是这是赈灾,是无论如何都得做的,杨铁山这一招可谓一箭双雕,是在极力踢开三大财主,一心一意替赵子儒考虑,其用心目的是善是恶都关系着赵子儒,赵子儒有没有恶意,祁凌致不是很清楚,反正,大旱至此,人人自危,赈灾迫在眉睫,而他自己,之前的确还缺乏危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