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奇不答话,只顾埋头打马。死与不死,已经不是机灵与否能决定的了,漫山遍野的敌人,数之不尽的马匹,不过一句话,生死有命了。
此番,甘奇心狠如斯,也不过是个生死有命,大同城外,还有一场血战,谁又不是个生死有命呢?
“大哥,乌古鲁那小子应该死不了。”甘霸频频回头去看,他心中没有丝毫对甘奇刚才命令的不满,唯有心心念念那个小子能活着。此番情况,哪怕是甘奇让他甘霸回头去挡,他也不会有二话。
但是甘奇如何舍得甘霸回头去死?但是甘奇舍得乌古鲁。
甘霸是喜欢乌古鲁的,甚至玩笑中把乌古鲁当儿子,虽然是个玩笑,乌古鲁却真的叫他爹,这其中的感情自然不假。甚至甘霸还亲身指导过乌古鲁成为一个男人的过程。
甘奇依旧不答,奋力打马往南。
重新拉开了距离,这让耶律乙辛有些着急起来,不断奋力大喊:“换马,追,一定要咬住,咬住了,大同就破了!”
草原人换马,神乎其技,快马不停,人却能在马背上翻腾,从一匹飞奔的马背跳到另外一匹飞奔的马背。
七八万人狂奔的队伍,如同汪洋大海,却也时不时溅起水花与涟漪,陷于其中,敌我难分,依旧还有刚才转头的八百人,此时在这汪洋大海里随波逐流,有人依旧在奋力苦战,有人坚持片刻之后,便成了马蹄下的亡魂。
甘奇座下的马匹,终于快要力竭了,脚步开始趔趄,任凭甘奇再如何奋力抽打,也不见脚步加快,白沫已然糊满了马嘴,鼻子上喘出来的热气,发出铁匠风箱一般的声音。
敌人再次咬了上来,羽箭都已经飞到了最头前甘奇的头顶,后阵更是厮杀大作,不知有多少人被砍落马下,也不知有多少人放弃了奔跑,回头拼命。
这种情况之下,由不得什么怕死,也没有逃生之路,奋勇与否,已然不是人能作出选择的。
怕死也是这一遭,不怕死还是这一遭。
人如机器,更如野狗。
上天毫无怜悯,人也毫无怜悯。
这才是赤裸裸的世界。
大同就在眼前,甘奇看到了大同,他欣喜了一瞬间,再次要紧牙关往前。
拒马层层叠叠,就在前方不远的空地之上。
甘奇大声呼喊着:“不要减速,继续往前奔,冲上拒马!”
生死有命了,这个时候一定不能减速,一旦减速,后阵也会减速,敌人也会减速。
唯有继续卖力狂奔,就往拒马上冲,敌人才会一直跟着往前冲。
耶律乙辛看不到甘奇看到的东西,他此刻唯有惊喜,大同城到了,只需要城门一开,胜利唾手可得,他的喉咙已经沙哑,却依旧在大喊:“咬住,冲上去,与宋狗冲到一起,冲上去,换马换马!”
“不能让宋狗脱身了,一定要咬住,死死咬住!”
“冲进宋狗的阵中去!”
这场仗,要以耶律乙辛完全没有想到的方式获胜。他本以为将要面对的是高墙苦战,如今却是天降喜事,上苍保佑!
辽人礼佛数百年,佛终于开了眼。
“来了,来了!击鼓,击鼓,快击鼓!”大同城墙之上,远眺的狄咏一边飞奔下城,一边开口大喊,喊得急切非常,喊得激动不已。
天色微明,狄咏冲下了城墙,带着早已集结好的上万士卒往远方去迎,到了他搏命的时候了,他要带着无数的拒马堵住辽军的去路,他要带着人不断往辽军大阵之中冲击,把拒马送进人群之内。
他看到了甘奇打马狂奔,看到了甘奇的马越发乏力。
看到了那一身金甲不断狂奔,终于马蹄撞在了拒马之上,金甲被高高抛起,重重跌落在地!
狄咏一边狂奔,一边看着甘奇,他知道自己该立刻去做什么,却又担心跌落的甘奇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跑着,看着。
看着那带着铜面具的金甲之人,终于踉踉跄跄站了起来,摔了摔脑袋,站在了一个拒马之上,站得高高,振臂怒嚎!
没人看得见甘奇面色上的痛苦,只听得到甘奇的怒嚎之声:“杀,随我杀!杀!”
“甘相公威武!”狄咏大声喊着。
身旁的士卒也跟着大声喊:“甘相公威武!”
马腿与拒马的碰撞,掀翻一个个身躯,场面让城头上的人看得惊叫连连。
大同府通判陈翰捂着自己的嘴巴,尽力压制着他那要叫喊出来的声音。
陈翰,生活在汴梁城近三十年的陈翰,如何也想象不到真正的战场会是这般惨烈的模样,他惊呆了,却又脑袋清明非常,他不知道,哪怕是看着这一幕,也能让自己肾上腺素飙升,一股热血之感从天灵盖直灌脚底板。
他的手依旧下意识捂着嘴巴,口中却喊出了那句话语:“甘相公威武,甘相公无敌,甘相公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