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佛堂外头,便听到里头传出长孙夫人的笑声。
长孙无忌疾步进去。
便见在这佛像之下,长孙夫人和长孙冲正各自落座。
长孙夫人的唇边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显得很是知足的样子,一见到长孙无忌回来,便带着愉悦道:“老爷回来了,快来听听儿子在学里的趣闻,他一个同窗,读读的痴了,竟将墨当作是水喝了,还恍然不觉呢。”
长孙无忌面露微笑,打量长孙冲,仔细观察,发现长孙冲整个人态度很恬然,没有从前那一股一股脑的冲动性子,似乎极有耐心的样子,说话也变得慢条斯理,很多时候,都是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仿佛十分享受这种宁静。
毕竟……长孙冲是真正吃过苦的。
吃过了苦,枯燥乏味的读,艰苦的操练都能坚持下来,现在坐在母亲面前,耐心的倾听母亲的闲话,喝着茶,说一些在学里的趣事,他已很满足了。
甚至这对现在的他而言,反而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是很难得的放松了。
长孙无忌点点头,他几乎已经不记得,自己这个家里,有多久没有一家几口人围在一起这般说闲话了!
长孙无忌突然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家外的勾心斗角,还有平日为了欲望和权势的各种小心谨慎,以及对帝心的猜测,现在似乎一下子都不重要了。
他一下子抛下了心事,让人取了一把胡椅来,也坐下,很有兴致地微笑道:“噢?还有这样的人?”
长孙冲便笑道:“此人叫邓健,乃是我在学堂里的同窗,他家里很苦,全凭藉着他的父亲在外给人做工,才勉强供养的,因而他读比儿子刻苦十倍百倍,毕竟师尊给了他读的机会,而他也要报答父母的恩情,儿子处处都不如他,他性子很稳,没有其他的杂念,其实人也挺聪明,或许是真正用了心的缘故。儿子初去学堂的时候,嫌弃食堂的肉少,他便将碗里的肉夹给儿子吃……”
长孙无忌听到此,不禁道:“他是想巴结我们长孙家吧。”
长孙夫人听到这里,看了他一眼,蹙眉。
可长孙无忌就是这样想的。
倒不是他心思坏,而是以长孙家现在的权势,似这样想要屈意奉承的人,实在如过江之鲫。
他之所以这般不客气的揭露出来,是因为长孙无忌其实早见多了这样的人,害怕自己的儿子受骗吃亏罢了。
长孙冲居然一点也不生气,摇摇头,依旧心平气和地道:“起初儿子也这样想的,可他对每一个人都这样好,并非只是对儿子一个人好,其他的同窗里,也不乏有和他一样出身的人,他也是这般对人好。”
顿了顿,长孙冲突然有些失态,眼眸里的光似乎一下子暗淡了许多,他显然是想那些同窗了,于是幽幽道:“其实大家都在一起读,平日里同吃同睡,各自也都有自己的缺点,可彼此的交情,却都是发自肺腑的。”
“在学堂里,他们就如自己的兄弟一般,就算偶有摩擦,次日一起来,便忘了个干干净净。此前在那里的时候,大家天天见着,感触尚还不深,这几日回家,倒是对他们愈发的想念了。”
长孙无忌听到此,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又想深了。
他见长孙冲没了刚才的放松愉悦,神色变得黯然起来的样子,情不自禁地道:“都是为父的错,这邓健,若是对人人都如此,那么就真是真性情了。”
他说到此,不禁也惆怅起来,竟好似是感触万千,抬头,竟愣神的看着窗外的明月。
年轻的时候,他又何尝没有过真挚的情感?他那时候寄人篱下,被人看不起,倒是和那李二郎,是真正的莫逆之交,此后李家在太原造反,房玄龄毫不犹豫的投奔李世民。
其实长孙无忌自己也清楚,他并不是一个特别有才能的人,可或许是因为这朋友之义,才会有今日吧。
只是因友情而获得厚禄的人,随着年岁的增长,竟已越来越世故了!
长孙无忌幽幽地叹息一声,不由苦笑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下次寻个机会,将你这同窗带到为父面前来,为父也想见见这么一个人,不必在乎他的出身。”
长孙冲却是皱着眉头摇头道:“这次其实我本也想请他来家里闲坐的,不过他不肯。”
长孙无忌倒是愣住了,长孙家历来习惯了是被讨好的对象,可如今相邀,他一个连寒门都不如的人,竟是不肯上门来?
这就古怪了!
于是长孙无忌忍不住好奇道:“这又是何故?”
长孙冲便道:“他说难得沐休,得回家帮家里做一些事,想办法给人代写信,筹一点钱,让他的父亲去治一治咳嗽。”
长孙无忌倒没想到会是这个缘由,听到此,不禁动容。
他似乎已经开始略微有些理解,为何自己儿子会变成这样的了。
“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他不禁感慨,眼角的余光看向自己的妻子,长孙夫人此刻,眼眶又红了,似乎百感交集的样子。
于是,长孙无忌的声音有些沙哑,道:“想不到,你如今竟能这样的懂事,看来这……也没白读,老夫是真真想不到,那二皮沟大学堂,竟有这般的奇效,早知道如此,为父早就该将你送去了!看来那陈正泰也非完全一无是处,你能如此的懂事,这比我们长孙家加官晋爵更令为父欣慰,冲儿,你们几个兄弟,才是长孙家的未来啊。”
说着说着……长孙无忌的眼眶也禁不住红了,下一刻,竟是泪如泉涌。
他也不知如何,以往的城府,和多年修成的涵养,此刻全无用了,竟是失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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