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台上摊开的册有两本。 两本,抄的都是《红楼梦》的内容。 杨明看了一眼,已经抄到第二十回了。 一回五千字上下,二十回,便是十万字。 就是秦舒雅手速再快,也得抄二三十个小时。 她昨天到现在,一直坐在这抄? 这又是何必? 杨明忍不住问道:“你,抄红楼干什么?” “一本给祖母陪葬,一本留下品鉴。” 秦舒雅语气淡然。 杨明这才发现,一日未见,秦舒雅似乎憔悴了许多,眼里浮着血丝,发鬓也有些凌乱。 像谪仙跌落凡尘,依旧绝美,却不再那么清冷孤高,遥不可及。 留下品鉴这四个字,令杨明有了无限遐想。 只是可惜命运弄人。 随着秦老夫人的去世,他跟秦家势同水火。 跟秦舒雅之间的隔阂,也已无法修补了。 他语气生硬道:“借个纸笔用用。” 秦舒雅也不问为什么,起来给他让座。 杨明坐下,提笔落墨,一气呵成。 写完之后,他便撂下笔墨,起身给秦老夫人上了炷香,便离开了灵堂。 他不敢再跟秦舒雅待下去,害怕自己心里的恨意动摇, 秦舒雅看着纸上的字迹,幽然叹息,招来下人,将字帖裱起,随遗像一起放在灵前。 不久后,秦献忠换上孝衣,来到灵堂一眼便看到了遗像和那副字帖。 字迹刚劲有力,有大家之风。 【娘眠古息山,子落明圣湖。千里两相望,无时不泪涟。】 秦献忠 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悲凉之感,油然而生。 “这是他写的?” 秦舒雅微微颔首。 秦献忠表情有些复杂。 这首诗,是写给他看的。 杨明这是在讽刺他,将母亲孤身一人留在了离岛,临死还在牵挂他,大不孝! 如此性情,如此才华,对秦家来说,决计不是一件好事。 身后,秦家众子鱼贯而入,秦献忠却摆手道:“都出去。今夜,老夫守灵。” 无人敢忤逆他的意思,连秦舒雅也撤了出去。 大门紧闭,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 杨明离开了秦府,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让柳秀娘收拾东西。 停灵七日,秦老夫人出殡在交酒税之后。 这两件事办妥,他在平江府暂时也没什么事情了。 杨明打算等沉船打捞上来,就直接拖去明州修理。 即便不能修好沉船,也能借鉴借鉴,造新船。 一夜无话。 第二天,前往秦府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码头人满为患。 秦家本就是平江府的乡绅,亲朋好友多如牛毛。 而为了攀附秦献忠,从外地赶来的儒生官吏也不在少数。 秦府两艘船一直在往返,却还是有大批人站在码头等候。 其中不乏权贵,让他们干等实在失礼。 负责接引的秦晃,急得火烧眉毛。 杨明坐在甲板上看得清清楚楚,灵机一动,将船开过去,高声道:“二公子若是不嫌弃,不妨用我家的船吧,三艘船总比两艘船快。” “杨贤 弟来得正好,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秦晃喜形于色,交代禁军放行。 福船靠岸,杨明却没有下船。 他正想借机摸摸秦家的底细,看看秦献忠的势力到底有多大。 杨重换了身粗布短衫,佯装船夫陪在他身边。 每上来一个人,他就给杨明解释身份。 “那人是兵部侍郎。” “华阁学士。” “那老头是宣平侯。” “那小子是代国公之子。” 杨明细数了一下,一天下来,大兴国说得出名字的达官贵人,来了六成。 剩下那四成,只怕也派了家眷、门人过来,只不过没带腰牌,杨重没认出来。 杨明握紧了拳头。 很好,很强大! 秦献忠的势力越大,他报仇的机会也就越渺茫。 但这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 乾坤未定,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船只再度靠岸,杨明就打算先走了,可视线里却出现了一个熟面孔。 秦孝贤带着一大家子上了船。 看到杨明,他脸色一喜,问道:“贤侄怎么在这?” “二公子让我来帮忙。” 杨明解释了一句。 秦孝贤支开家人,走过来小声道:“那日之事,贤侄没有告诉秦府的人吧?” 杨明拍着胸脯保证道:“学生岂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那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无第三人知道。” 秦孝贤松了口气。 他好男风之事,在平江府传得沸沸扬扬。 但他堂兄秦献忠却一直待在京城,并不知道。 若是得知 此事,难保不会影响他的仕途。 秦孝贤笑呵呵道:“本官当然相信贤侄的为人。酒税,贤侄筹措得如何了?听说万源变卖了不少家当,已经凑齐了一百万两银子。 “不过你放心,只要你能交齐一百万两的酒税,本官一定选你。” 杨明昨日刚刚把六十万两的酒税送到京城,现在手上只有二十多万。 皇帝圣旨都到了,他就压根没打算拿下平江府的酒税。 不如趁这个机会,让秦孝贤把酒税再往上提一提? 狠狠宰万源一刀? 杨明正打算跟秦孝贤说这件事,那边他娘却不悦道:“大郎,你在那边磨蹭什么?” “贤侄,本官先失陪了。” 秦孝贤面露尴尬,歉意地朝他拱了拱手,便跑了回去。 杨明隐约还能听见秦孝贤他娘在骂他,众目睽睽之下,跟生调情,丢尽秦家的脸面。 看来这基佬爱搞基,是公开的秘密了。 杨明猜得不错。 秦孝贤是个性情中人,自年少起便不曾掩饰过自己的性取向,还曾经向父母直言不愿娶妻,只想跟心爱的郎君长相厮守。 这在当世无疑是大逆不道。 秦家上下引以为耻,起先是苦口婆心地劝说,到后来就演变成了棍棒教育。 小情人被打死了,秦
孝贤的心也死了。 表面上循规蹈矩,娶妻生子,却夜夜流连象姑馆,成了平江府仅次于杨明的大嫖客。 但总算没有明着来,他爹娘也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秦孝 贤进了秦府,去灵堂吊唁完,便打算启程回家。 可他刚走出灵堂,两个禁军冷着脸出现在他面前。 “秦大人,太子殿下有请。” 秦孝贤心里咯噔一下,还以为是杨光耀向太子告状了。 宋宏见到他却十分热情,扶起他道:“秦大人免礼平身,本宫召你前来,有一事相求。” 秦孝贤一头雾水,惶惶不安地起身。 宋宏单刀直入道:“本宫想请秦大人,替本宫设法取得杨明的酒坊!” 秦孝贤下意识看了杨光耀一眼。 杨光耀走马上任第一天,就跟他通过气,言称太子要作弄杨明。 当时,他以为这只是杨光耀的意思。 杨光耀的出身,在平江府人尽皆知。 他不愿意看见旧主东山再起,情有可原。 怎么连太子也会注意到杨明的酒坊? 本来,他应该答应。 可是,杨明救了他一命。 他若是答应,岂非恩将仇报? 秦孝贤推诿道:“微臣只是一个小小的酒税官,如何能帮上殿下?” 宋宏微微一笑,将计划说了一番,胸有成竹道:“本宫所言,秦大人照做便是。成与不成,本宫都不会怪罪秦大人。” 秦孝贤面露难色,还想推脱:“这微臣,实在……” 宋宏脸色一沉。 杨光耀阴阳怪气道:“秦大人,莫不是有秦相做后盾,就连殿下都不放在眼里了吧?” 宋宏眼中浮现冷意。 秦孝贤打了个寒颤,跪地磕头道:“微臣不敢!微臣,遵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