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丹药的谣言蠢蠢欲动的数日之后,齐王带着亲信突然驾临都省政事堂,而后召集当值的宰相执政,便是一通劈头盖脸的怒斥。齐王措辞极为严厉,声称如今城中谣言四起民心不定,种种动荡局势,都是因为重臣踌躇畏葸、不能以德行教化黎民;所谓“上行下效”,正因为朝廷百官痴迷黄白铅汞炼丹之术,才给了传谣造谣的无耻宵小以可趁之机。站在道德高地一通酣畅淋漓的指指点点之后,齐王顺便还给这个事情定下了调子。他回顾了城中谣言造成的种种破坏,认为这八久成是南朝的奸细在从中作祟、推波助澜,严令各位大臣必须谨慎应对,片刻不得松懈。如果有轻纵懈怠,乃至暗中包庇者,与里通外敌同罪。
如此劈头盖脸一番训斥,齐王才终于昂首挺胸拂袖而去。都省的几位宰执垂首聆训,眼见正主离开后却又忍不住眼角抽搐——以诸位重臣的地位权势,本来绝不该在区区一个篡位者面前战战兢兢又忍气吞声。方才听到齐王在上大放厥词,他们也是在心中将近日买的债券反复回忆数遍,才硬生生压下了那股无名火气。可听到齐王最后几句话时,重臣们骤生警惕,却下意识竖起了耳朵——他们经过的大风大浪实在太多,说难听点换过的皇帝都不知道几个,当然不会在意什么里通外国的小小罪名;但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当然知道政事中的这点猫腻:齐王以通敌威胁,摆明要不顾脸面,强行将谣言给压制下来!
——这样急躁操切,正说明谣言其来有自,绝非空穴之风!
齐王的身影消失大门以外,几个七老八十的白发老头便依次抬起头来,不动声色的交换了目光。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彼此之间已然默契。
于是为首的宰相捶了捶老腰缓缓落座,拈起了几案上的一支毛笔。
既然齐王都吩咐了要清查奸细、扫荡谣言,诸位相公自然奉命唯谨,要尽快地整理出条陈来。
剩下的几位侍中尚都是平日里合作惯了的,眼见大相公在构思上呈的奏折,便悄没声息地退至政事堂的两侧,取来城中禁军每日上报的呈奏、京兆尹探知的消息,陈列几案供宰相取用。大相公政事娴熟,提笔草草写下框架,却又微微皱眉:
“惟仁殿那边似乎也太急了。”
自宫变之后,北朝的朝廷便陷入了一种相当之尴尬的政\\治局势。因为齐王尚未顺天应人法尧禅舜,因此朝廷名义上还得向小皇帝称臣,那么君臣名分既在,总不能现在就大剌剌给齐王上尊号,热切称呼什么“至尊”、“圣人”——尤其是诸位重臣名高一世,那更是万万不能留下这样逢迎无耻的骂名。但现下改朝换代迫在眉睫,要是重臣们老老实实按着爵位称呼什么“殿下”、“大王”,那大抵便只能给自己构思构思遗表和谥号了……大人们确实想要名声,但大人们脑子也没进水。
在此两难之下,才更显出了重臣数十年案牍长袖善舞磨砺出来的字功力,迥然绝非一般小官可比。宰执们字字推敲,最终择定了“惟仁殿”为齐王的代指——自宫变以后齐王便久居惟仁殿,以此代指恰如其分;而“惟仁是亲”,是姜太公颂赞周武王的美德。武王吊民伐罪诛商纣而得天下,这样巧妙的典故,自然能搔到齐王最深的痒处。
于是两侧翻找卷宗的侍中心领神会,出声禀报:
“除了满城上下的清查谣言以外,也没有什么异样。只是惟仁殿的那位在城外有座庄子,听说最近几月颇有些动作。先前是日日的招揽流民打扫清理,又找了些寡妇孤女和老婆子来浆洗衣服,每日都支给粮米,说是出手很是大方,所以格外惊动人心。这几日又满城的贴告示,要以重金招什么‘被试’,还额外限定了是五十岁往上的人……”
侍中取来笔墨,在纸上写下“被试”两个大字,恭敬奉送给了宰相。
大相公扫了一眼这莫名其妙的怪词,心中却没有什么波澜。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礼绝百僚的位置坐得久了,当然不会在意这么一个小小的庄园,更不会在意依附庄园过活的低贱流民……哪怕那个庄园背靠着整个王朝最有权势的名字,也不值得污秽贵人的耳目。换做平日他大概只会对这样庸俗粗鄙的消息嗤之以鼻,但转念想到最后几句,却微微皱了皱眉:
“这庄子招的是五十以上的人?招来做什么?”
庄子里买下人招家丁也是有规矩的,总得身强力壮能做事才好,请这些五十往上的老翁去,莫不成是养老么?
相当之自然而然的,宰相想到了齐王讳莫如深的皇室丹药。
他拈起了笔,在铺开的黄绵纸上另起了一行。
“既然惟仁殿将清理谣言的事托付给了政事堂,我们几个自然要把担子担起来。”大相公语气温和:“虽说庄子是在城外,但这么着招揽流民来者不拒,难免不会混进什么人来。这样吧,我看可以从南衙抽调几百兵丁,帮着盯一盯城外的消息,如何?”
大相公思虑如此周全,两侧站立的重臣自然是纷纷拱手,唯唯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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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的来说,穿越团队招募被试的动作算是一帆风顺。因为先前招揽流民寡妇做工时给出的优厚待遇,别院在长安下层倒是有口皆碑。不说无家可归但求一饱的流民,就是城中小有基业的百姓,听闻别院每日油水荤腥配白米饭,暗自也是蠢蠢欲动。因此,告示贴出来后不到半日,下面便人山人海围得水泄不通。但招人的卫士着意一问,却不由大为吃惊——原来这乌泱泱满街满道的老翁老妇,一打听竟没几个上五十的。
消息传到上面去,最后还是王治拨冗指点了几句:“中古时代瘟疫盛行战乱频仍,高门贵族都没几个活过五十的,平均寿命怕是四十都不到。你们还要在底层平民里找这种人物?要我说差不多得了,四十几岁就已经算稀罕了……”
于是卫兵们胡乱点人,挑了几十个看着老得最不成样的流民,送回去交了差。
别院那边一早是预备下的,人一送到后立刻就热水供他们洗漱打理,再送上新衣挨个捯饬干净。这些流民平日里在泥土灰尘中打滚,将他们洗刷干净便足足用了两百桶的热水;然后又有聪明机灵的下人将他们引入备下的食堂,当众宣布了要试药的消息。
为了给被试补充营养,食堂里特意用了上好肥猪肉,另配加足了猪肉白糖炼出来的豆沙,足足预备下了上百碗油汪汪甜滋滋肥美到脂肪打颤的夹沙肉。几十号饥肠辘辘的流民端坐在木凳上一动不敢动,但闻到油润甜香仍然忍不住口角生津大吞口水,自然也顾不得上面是在宣讲什么了。只有几个来历不同又心怀鬼胎的,还勉强能压住口腹之欲,竖起耳朵将讲话一一记下。
流民长期挣扎在饥寒困苦之中,一顿饱饭已经足以出卖性命。前来宣讲的下人还没说完,下面便是一连声的赞同不迭,生怕等久了把肉给等凉了。所幸下人废话不多,讲完之后便令人奉上数百个陶瓷大碗,每一碗都是冒尖尖油滋滋热气腾腾的五层肥肉,下面厚厚卧着五两猪油渣混香肠腊肉的蛋炒饭。于是啥时间临时开设的食堂里一片的狼吞虎咽,饥饿已久的流民也顾不得吃相规矩,索性抢过大碗狼吞虎咽埋头干饭,要不是旁边有人时时巡视呵斥,怕不是要甩开舌头将碗底都舔上一番。
如此吃饱喝足以后,卫兵再将流民们依次带入食堂里侧的房间。为了伪装出返老还童的效果,医疗组的计划是利用医美技术进行简单易容,先以药物麻痹肌肉神经以松弛皱纹,再用生理盐水填充肌肤的凹陷与褶皱,尽量制造出年轻人饱满的面容(原本的计划是自体脂肪填充,但流民显然不太可能有什么多余的脂肪)。为了循序渐进,营造出丹药渐次生效的后果,医生们特意减低了药量,只是用无菌的细针在皱纹处注射了少许的药物,而后一人发了一颗维生素糖丸做安慰剂而已。
流民们都是从刀山火海里滚出来的,对这根细小的无菌注射针毫无畏惧,个别胆大的看着这细针闪闪发亮光泽动人,还想着从医疗垃圾箱里捡几根回去做针线用——而后被医生们厉声呵止,登时吓得瘫软在地,几乎嚎哭昏厥。几位医疗顾问反复劝说不已,最后只能一人抓几颗糖丸塞住嘴巴。这些糖丸是紧急事务小组找儿科医院买的小儿营养补充剂,多吃一点倒是没有任何问题。
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既然嚎哭的有了糖吃,那剩下乖乖排队的自然每人都有一把。于是整整一大筐的维生素糖丸顷刻间瓜分干净。干瘦黑枯的流民们抓着五颜六色的糖果巴巴的向前张望,眼看到竹筐空空如也后只能失望摇头,再低头小心将糖丸塞进口袋——这些人从生死里挣扎过来,贮藏食物已经成了本能,如果没有旁边的卫兵反复催促,恐怕等到糖丸融化腐败,都不会舍得尝上一口。
一个多时辰以后注射与观察全部结束,卫兵们将被试分批引到了别院外的空地休息。外面有招募的工人在奔波忙碌,已经搭好了十几架茅草的帐篷,供流民们这几日居住。留在场内的医生仔细清点医疗垃圾,却发现数目无论如何也对不上——原本预备的注射针剂要大大超出被试人数,但现在竟然剩不下几支了!
这个消息被迅速报送给了向亮。向亮听后神色不动,只是让他们重放注射现场的监控,但不必打草惊蛇。
“虽然说早有预料。”他侧头对贝言感叹:“但这上钩上得也忒快了!”
“你要往好处想一想。”贝言微微一笑:“这说明长安城内的达官贵人们行动力实在是强,有着极大的勇气与想象力。从侧面来讲,这是北朝气运旺盛的吉兆……”
向亮面无表情瞥了他一眼,分不清这人是不是在阴阳怪气,于是干脆绕开话题:
“行动力的确很强。从数量判断,他们至少偷走了十五支注射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