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亮的估计丝毫没有错误。哪怕宫变后内外已经及时封锁, 谣言还是不胫而走,一夜之间飞满了长安内外。某些侥幸逃脱了拘捕的下人宫奴潜入了民间,顺带着也散布了他们在皇城中所有的见闻——只不过古代人毕竟见识短少, 外加惊恐之下记忆混乱脑如浆糊, 于是各色的流言在私下杂交扭曲彼此影响, 终于形成了一个综合各方消息的最终版本:
“——你们听说了吗?昨天齐王把皇帝太后和满朝物都给淹死在茅厕了!”
总的来说, 所谓“满朝武枉死茅厕”的传言毕竟是太过荒诞惊悚, 一开始并没有得到什么共鸣,哪怕是潜伏在城内最铁杆的保皇派, 也不会相信宫女太监们这样的信口雌黄。但第二天凌晨风向突改, 一阵东南风从皇宫刮过后笔直灌入城内, 立即就熏倒了不少埋伏在皇城外等候消息的暗探。这迹象简直是昭然若揭,给原本荒唐怪诞的流言添上了最不可辩驳的铁证。
——说白了, 就是长安城里掏阴沟炸茅厕,那也从来没有这么个臭法!
政变之后城中草木皆兵;到了第二日的中午, 齐王府洒出的暗探才终于打听到这所谓茅坑杀皇帝的谣言, 而后马不停蹄将消息通报进了都省的政事堂——皇宫被臭气袭击之后余味不散, 没人愿意进宫办事;齐王府又疑似被水银污染, 想来想去只能暂借宰相们办事的大堂。齐王在政事堂运筹帷幄调拨人手,听到这消息之后登时就是面色一变, 好几分钟都没有说出话来。
决意与衡阳王府彼此合作谋求皇位之后,齐王已经对身后名有了大致的心理准备:虽说南北两朝皇位更迭好似走马灯, 真正意义实现了兵强马壮为天子的自由迭代;但说来说去篡夺皇位的名声毕竟不好听, 更何况是与南朝合作谋夺至尊;将来史工笔, 论赞上是不可能好到哪里去的。可等到真听见城中沸腾流言, 齐王才在惊骇之下发现自己想得实在太过简单——谋朝篡位是一回事;弑君清算又是另一回事。而, 而以粪坑淹杀皇帝, 那简直就是天地开辟以来数千年未有过之奇闻,足以把他高某人钉在历史最高的那根耻辱柱上!
历来臣子弑君,换来换去不过是白绫匕首金屑酒,得是多么奇葩变态疯狂昏暴的人物,才会想出粪坑淹死的手段来?
一念及此齐王再也坐不住,推开几案径直站起,招手便叫心腹过来商议。他心中波澜起伏,一面固然是为名声忧虑,另一面却是在畏惧这流言的负面效果——北朝皇室衰落权臣坐大,大半的官员都是首鼠两端作壁上观,昨日的宫变才会如此顺利;但粪坑杀人的流言实在是太过凶狠凌厉,要是真有人信了这个消息,那恐怕不会再对齐王有任何好感,乃至于会径直归隐、拒绝合作;而保皇党会被刺激得如何反扑,那自然也是可想而知……
这个流言固然荒谬绝伦,但反驳起来却很艰难。最简单的应对,当然是让太后带上皇帝到外朝晃上一晃,流言不攻自破。但现在皇帝被衡阳王府扣在草原,俨然是要以此做制服齐王的筹码;而太后……虽说昨夜已经将被臭气波及的诸位上上下下洗刷了十数次,但那股中人欲呕的臭气却是久久不散,竟然像是被腌制入味一般。
这股子味道洗不洗得掉另说,要是外朝瞧见这么个活似茅坑里爬出来的太后,那齐王的名声是永远也别想洗白了。
最终齐王思来想去,还是命人将向亮请来,希望衡阳王府能稍抬贵手,将皇帝借给他暂且使一使。这本来也不算什么,向亮当时便一口答应,然而答应之后,却又从袖子中抽出了一张清单,请齐王“亲览”。
毫无疑问,这就是衡阳王府同意借出皇帝的条件。齐王接过来粗粗一览,发现大多都是宫变之前都商量好的条件,无非是在落实上更加细致;然而看到最后一页,却本能的皱了皱眉。
这一页倒不是什么敏感内容,实际上恰恰与之相反,在齐王看来,上面这些东西都实在……无关紧要。为首的一条就让他大惑不解,条里罗列仔细郑重其实,却是要在长安内外办几张娱乐性的“画报”作为所谓“居民生活的调剂”。
齐王对这“画报”也有些印象。之前张瑶奉命在北军军营控制疫情,就曾经印发了不少活灵活现的小纸片四处散播,让士卒们照着纸片上的样子洗手洗脸保持卫生;那些传单上的图像无一不是精细准确,瞧上去倒像是丹青高手精心炮制的画作。饶是齐王广有阅历,初见这玩意儿时都大为吃惊。后来与张瑶稍稍熟稔,才知道这是所谓“印刷”的技巧,并不是高手作画,而是用什么板子一张一张印上去的。
当然,“印刷”不“印刷”他不明白,但将这样精细巧妙地绝技浪费在无知平民身上,那简直就暴殄天物到了极点。齐王素有城府,看到清单上地“免费派送”四字也是微微一怔,几乎要诧异出声。
这奢靡浪费地手笔,那真是铺张得太过分了!
向亮笑了一笑,语气却很淡然:
“这只是琐碎小事而已,殿下怎么注目许久?”
齐王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当然,姓向的说得不算错。归根到底不过是衡阳王脑子发热,莫名其妙给长安的贫民发纸罢了。一群字都不识的黔首而已,自然是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小事。衡阳王愿意抛洒真金白银,他何必拦着。
于是齐王敲了敲纸张,平静点了点头。
向亮叉手道谢,却似乎是毫不经意的提起了几件与“画报”有关的小事。他说按建康以来办报的规矩,画报上除了各种时兴趣事之外,往往还有专栏刊载当日的菜价物价,各色物件的涨跌;因此想多派人打听打听长安城内的价格。
都省天下重地,两国来往如此郑重,居然连菜价都能上台面细说了!对方荒唐琐碎到了这个地步,齐王刹那间简直有些啼笑皆非。他叹一口气捏起一边的朱笔,在清单上浓墨重彩打了一个大大的“勾”。
“好了,一切我都答应。”他随手丢下朱笔,将清单推了回去:“向使者还有别的要事么?如果没有,那就请回去禀报衡阳王殿下,尽快将我朝的皇帝陛下送回来。”
或许是被刺激得实在有些无语,等齐王将这话脱口而出,才意识到自己的言论实在有点不客气。于是他微微一顿,立刻又调整语气和颜悦色,从木几上递来一张绢帛:
“这是我草拟的封赏名单。劳烦使者拿去,还要请衡阳王殿下指正。”
向亮察觉到了这语气上怪怪的变化。但舆论权与调查权已经到手;心情愉悦之下,那自然什么都可以不计较。他接过绢帛叉手行礼,恭敬退了出去。
·
宫变之后要及时稳定局势,除了最关键的人事调动以外,赏罚升降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环——篡位者要安抚上下,除诛灭政敌扫清后患之外,还必须大肆赏赐收买人心,最大限度的降低敌意。而齐王这张绢帛被反复推敲,目的也正在于此。
当然,除了常规的封官许愿之外,为了表示对衡阳府鼎力相助的感激,名单中还特意将向亮等列为“若干有功义勇”,一并给了赏赐。齐王让沐晨来“指正调整”,也正是这些赏赐。
这种赏单对现代人毫无吸引力,倒是王治对历史细节颇感兴趣,接过来仔细看了几眼。
但几眼扫过去,他面上却浮出了某种怪异的神色。王治沉思片刻,伸手招来了门外的太监,指着绢帛上赏赐问他:
“怎么上面的白银都折成了布帛和黄金?”
太监赶紧俯首作答:“贵人容禀。白银,白银实在价贵,朝廷也是没法子……而今官面上都说是十两白银一两金的,其实大家私下里都是按八两白银一两金算。京城中的豪富们,是最喜欢聚敛白银了……”
王治沉吟了片刻,挥手让他出去,嘴边却微微翘起。
“看来华夏古代的确是缺乏贵金属到了极点。”他柔声道:“十两白银一两金,一比十的兑换比例;我们之前光顾着发行钢币,居然都漏了这一茬……你们知道穿越前现代的金银价格么?”
这语气轻柔缓和,却俨然是若有所思,沐晨眨了眨眼睛绝对有些懵逼,于是迅速不耻下问:
“什么?”
王治对他晃了晃手指。
“没什么。”他微笑道:“当然我的消息不太灵通了。不过听说最近黄金行情不好,已经跌到了350一克,白银还在块钱一克徘徊呢……换句话说,一比五十的兑换比例。”
沐晨继续眨眼,仍然没有搞懂: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王治曼声道:“只要贝言及时赶到,那应该能在一个月之内榨干净整个长安城里所有的富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