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交换

沐晨道:“你认得这个人?”

“只是有所听闻。”齐王沉静如水的面容稍稍破裂, 竟尔露出了一个颇为怪异的表情。此人入朝以来临霜履薄凡二十年,宦海沉浮中早就练成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但今天受刺激过大, 养气功夫终于有些兜不住底。

“那还是先帝建德年间门的事。”齐王缓缓道:“先帝登基之处锐意求治, 焕然与天下更始;但治国之余却酷嗜长生方术,而且是兼收并蓄无所不取,无论中原的炼丹、练气、房·中术, 还是西域的密宗秘法大药,先帝来者不拒。但建德六年后, 先帝却改弦更张、一反常态,下旨罢黜百家, 独尊炼丹法门。数年之间门炼丹方士扶摇直上春风得意, 其余人等则尽数被收押看管,再也没有走出过诏狱一步。”

沐晨嘴角抽了一抽, 心想这简直是标准的团饭转毒唯;不过皇帝这种生物真是可怕, 脱粉之后居然还有如此猛烈的回踩。

但炼丹术又凭什么能让皇帝成为脑\\残毒唯?这种刻薄寡恩猜忌尖刻的人物不是玩弄戏法和下流话术就能糊弄的,除非炼丹术为他展示了什么不可抗拒的巨大利益。

齐王道:“这变故发生得实在突然,朝廷上下都大为震动, 但先帝的意旨却始终如一, 决无更改。被囚禁的方士们在朝中尚有不少的故旧,这些人便寻机悄悄打听,才知道皇帝的变故与所谓的‘神仙药’有关。”

说到此处他垂眼以余光扫视,却见沐晨神色平静毫无异状, 于是心中悄悄叹气, 知道衡阳王府是真正掌握了关键, 实在不能敷衍过去了。

“收到这消息时许多人并不相信。”齐王道:“‘神仙药’的传说也有二三十年了,在长安不算什么新闻。胡马南下后天下板荡,长安洛阳的汉墓多被盗掘, 得到‘神仙药’并非难事。但几十年下来并没有什么人能取得进展,无非是得到一具又一具不会腐烂的尸体而已。最后连炼丹的方士都抛弃了这种东西,断定它不过是古人防腐的药物。皇帝当然不会对这种东西生什么兴趣。”

“但还是有些人继续查了下去。最终是祖籍在槐里茂陵一带的大臣发现了端倪:虽然皇帝面上不动声色,但却私下调动了内廷的亲卫。这些私兵昼伏夜出,将长安附近的汉墓几乎挖了个遍,取走了墓中所有的神仙药,以及丹典籍。”

沐晨的嘴角抽搐得愈发厉害了。他心道还好王治出远门不在现场,否则听完这几句话后大概会被愤怒催化为战斗暴龙兽,抄出什么□□将北朝皇室炸到平流层去……当然就算不化为战斗暴龙兽这东西也够他们喝一壶的。长安附近的汉墓何止成千上万?如果真被缺八辈子大德的皇帝摸了个遍,那抢救性发掘就简直是天数字一样的工作量。

他幽幽叹了口气,决定将这件事甩锅给向亮处理。

“皇帝派人盗墓发冢,这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吧?”沐晨轻声道。

齐王缓缓点头。

当然,真要说冒什么大不韪其实也挺牵强……毕竟几十年前天下纷乱的时候,诸位豪族为了筹措物资都干过摸金校尉的勾当。不然神仙药能在世家大族中人手一份,靠的总不会是互助群。但现在毕竟是定鼎已久中原太平,大家都洗脚上岸这么久了,皇帝突然奋身下海,又算是怎么回事?——而且挖坟掘墓人伦不容,这岂止是下海,简直已经是仰面裸泳。

“那想必是事出有因。”沐晨道。

“不错。”齐王道:“消息走漏之后,先帝许出了不少好处才堵住朝中的嘴,但始终不肯解释盗取神仙药的用意。关中的豪族也对此大为不解,毕竟圣朝与士大夫共天下,事无大小重臣们都能过问,但无论上下如何梳理,都找不到先帝的路数,只知道至尊性情大变,不但嗜好炼丹弃绝外物,就连即位初年锐意推行的南征也一并搁置,反而不断派出使者,试图与南朝交好。”

这已经不必解释了。沐晨眨了眨眼:“皇帝从南面得到了新的炼丹术?”

“大抵不错。”齐王叹道:“但皇帝每次派遣使者,名义上都是奉送国礼物慰问下降南朝的公主,这些都是皇室私事,大臣们没有叉手的余地——当然清流士人一般也不愿意沾上和亲这种尴尬事……不过后来皇帝越做越露骨,居然将血脉极近的嫡支宗室秘密送去了南方。皇孙贵胄不容有失,这才挑动了朝廷上下的注意。”

沐晨心中登时便咯噔一响,面上绷住表情纹丝不动,私下则暗叫我勒个去!南北两面的长生路线搞搞技术交流并不稀奇,但近支嫡派的宗室都能被当作筹码彼此遣送,摆明是合作已经到了相当深度。但双方能有什么技术可合作的?从萧绚的交代来看,南朝摆明已经走通了从真菌培植到减毒利用的整个研发路线,相较而言北方那种倚靠强辐射遏制繁殖的思路简直落后了两个时代。这种交流与其说是合作,倒不如定义为技术扶贫。

但南朝的皇帝绝不会是甘于技术扶贫的人……他得到了什么呢?

这么多次之后沐晨也练出来了。他瞥了齐王一眼,知道这人着重强调了宗室的身份就是要引诱自己开口询问,只要询问就会暴露意图,暴露了意图他们这位怨种盟友才能发挥阴谋诡计的才干设法牟利。这种试探极为微妙却也极为狡猾,就算沐晨察觉出来了也没法反击,除非他拥有更高水平的阴谋诡计……但这对智力的要求未免太高。

沐晨显然是没有这样的智力的。但他沉思片刻以后就果断开口了,语气中带着充足的自信:

“恰好皇家玉牒在我们手上,地位尊隆的宗室们也离长安不远。”他亲切的说:“如果陛下不知道当年的实情,我们可以从长安内的皇族宗亲入手,一个一个的重刑拷问。所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这几句话瞬间门将齐王又干沉默了,若不是先前经历了磨练养气功夫见长,大概他忍不住又会戴一次痛苦面具。饶是如此齐王仍旧心境摇曳目眩神迷,只能紧紧握拳派遣压力——齐王理政时常常要与都省的老头们争论,争到急眼了老们头就会破口大骂说什么亡国之政桀纣之举。听了这么多次齐王也麻木了,知道亡国之政这种修辞在议政中约等于而母婢也,桀纣则不过是加强语气的感叹助词,只是雅一点的问候语。但在都省修炼这么多年以后,到现在他每一次与沐晨等人争论,脑子里都要不由自主地嗡嗡作响,反复地冒出“亡国之政”这四个字来!

这也算是奢靡无度以外这群怪人最不可理喻的一点——也不知衡阳王府是在哪一位高贤手上传承的学说,上至王爷下至府吏,无论尊卑无论贵贱,每个人只要一张嘴,都能说出匪夷所思又残暴绝伦的建议举措,保管采纳以后三年动乱五年亡国,真正意义上的速效亡国之政。至于桀纣之举……大概连桀纣桓灵这样的暴君典范,听了这样的政事,都只能瞠目其后、大呼不如吧?

所以齐王不能再说什么了。他当然是老奸巨猾见多识广的,就算沐晨使出什么拆屋顶来逼迫开窗的老招数,他也有得是话术应对。但现在不是拆屋顶了,现在这特么是在挖地基!要是齐王再多嘴两句,整栋楼搞不好都会坍塌——然后砸在他脑门上!

所以齐王长长吐出了那口郁气。

“派遣宗室的消息瞒得很紧,我们到现在也不能确定身份。”他面无表情:“但也不是一无所获。埋在队伍中的暗子悄悄潜入了南朝的炼丹密室,画下了一张少年的图样,据说就是试验丹药的药人。当然这种东西比不上足下的画作,但大致特征仍然相当清晰。这张图样被秘密送入京中以后,一度在长安勋贵中引发了动荡。”

齐王停了一停。

“不过,仅仅两年以后,先帝就驾崩了。”

沐晨张了张嘴,瞬间门理解了长安勋贵们的心情——千辛万苦花费无数终于从皇权的严密封锁中取得了宝贵的情报,结果两年不到磕长生药的皇帝就先大臣一步御龙宾天,为诸位公卿成功刷出了四朝老臣的成就;如果换种眼光看待,那简直有种荒诞学的美感……但浪费了无尽人力的勋贵们显然是感受不到这种美感的。被如此戏耍后,也无怪乎他们对丹药反应冷漠。

“丹药没有展现出效力,也难怪大臣们不信。”沐晨敲了敲桌子:“但我们这里已经有了铁的证据——不仅仅是一张照片,就连丹药的成功案例也可以展示。这样足以取信于豪族么?”

齐王表情微有起伏,并没有说话。

沐晨不具备读脸色这样的高级技能,实际上他这种社恐连空气都不怎么会读。所以他果断将话题接了下去,不给对手犹豫的空间门:

“如果能够确定,那么就没得说了。长生丹药当然宝贵,但我们却并不吝惜。只要诸位豪强能掏出粮食支援水利,诚心诚意服从朝廷政令,我们便愿意分享丹药。这个筹码如何?”

齐王的表情波动更加剧烈了,他似乎犹豫着要开口,但沐晨先发制人,发挥了自己的长处:

“如果这样的筹码都不同意,那就是没得谈了。”沐晨轻声道:“既然没得谈了,我们就只能将诸位豪强吊在路——啊不行这里没有路灯——门楼上吧!”

齐王自喉咙里发出了格格奇怪的喘息,刹那间门只觉得舌头打颤、两耳嗡鸣——喔,那不是耳朵的嗡鸣,那应该是朝廷的地基在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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