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
——《孙子兵法:用间第十三》
钉着铁掌的军靴有节奏地敲击着光滑的玄武岩地面,石壁油灯投下的阴影沿着盘旋直上的阶梯拉得老长。不断有手执件夹的军官从他们身边走过,同向或是相向,无一不是面无表情脚步匆匆,就连身上的黑缎面制服也样式统一别无二致。
原以为走进黑石塔后便不再需要检查证件,可阎渔樵很快发现了这个想法的错误。事实上,每往塔顶上行一层,便会有一名新的士兵接替引路者的工作。交接的过程娴熟准确干净利落,似乎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也经过无数次反复操演,唯一的变化就是士兵制服上的徽章形状与材质不断变化。终于,当一个由细碎宝石镶嵌成的短剑与盾徽章进入视野后,阎渔樵满意地得知已经到达塔顶,离他将要前往的房间只差最后几步。
两名持戟士兵拉开会议室的乌漆大门,烛火昏黄的光晕从乌油纸灯罩下透出,摇曳不定的光影反倒给房间内增添了几分阴郁和神秘。阎渔樵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几步,直没入那门后的一片黑暗当中。
用不着等他的眼睛来适应这阴暗的背景,阎渔樵已经注意到房间中央那张巨大的方桌,长一丈二尺宽逾七尺的大理石桌面中央,镶嵌着一个四尺见方的日月双龙帝国徽章。与常见版本不同的是,徽章的主题图案是以纯净的黑曜石拼成,龙的双眼位置则镶嵌着两粒榛子大小完美无瑕的莫谷红宝石,配上深蓝底的桌面有一种说不出的森冷肃杀。
方桌的左右两旁对称摆放着十二张座椅,各自坐着一位身披黑色斗篷的男子,而第十三人则独坐于上首主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整个房间。在他们每人身前的桌面上都摆放着一尊尺许高的黑曜石坐兽雕像,总督略略抬眼望去,很快认出獬豸额顶高昂的独角,接下来是睚眦、饕餮、狻猊、狴犴……帝国省部各衙署的象征物;至于最后那尊高踞主位的则是一头仰首咆哮的黑色麒麟。
“帝国陕甘总督,榆林、宁夏、固原、甘肃四边提督,平南将军阎渔樵,”坐在正中的男子站起身向前迈出半步,扬起右手以略带低沉阴郁的嗓音说道,“暗影内阁欢迎你的到来。”
围在长桌周围的十二人也一道站起身来,冰冷而机械地鼓着掌。他们的脸孔深深隐藏在斗篷兜帽的阴影下,辨不出半点容貌与表情。阎渔樵深深吸了口气,以极大的恭敬弯腰回礼致意。“请您原谅我的仓促和冒昧,我实在没想到这次北京之行会有如此荣幸前来拜见您,尊贵的……陈应龙大人。”
御卫队统领向后退回座位,暗影内阁的成员们纷纷坐下,动作整齐划一地好似木偶一般。身着灰色军官制服的侍从在长桌下首添上一张垫着柔软毛皮的黄杨木圈椅,示意拘谨小心的帝国总督入座。又沉默了片刻,陈应龙才再次开口说道:“这不是你的错,将军。天相御卫随侍首相大人巡视西洋的消息举国皆知,出了这黑石塔之外,没人能想到我仍然留在京城。”他平缓的语气突然有了变化,带着些少见的戏谑道:“包括天相殿也不例外。”
阎渔樵沉默着点点头。
“然而,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陈应龙继续说道,如若实质的凌厉目光在对方面上来回扫动,可每当阎渔樵鼓起勇气抬眼悄悄望过去时,那双眼睛却像蒙了一层薄雾般隐约飘忽,看不出半点真实。“总督府的车马才只到保定,你却已经微服来到北京,而拜访的第一处地方就是内务御卫的北京情报总部。作为帝国的一名封疆大员,你觉得自己的做法很妥当吗?你以为内阁的大学士们就不会多长一只眼睛吗?”
“阎某追随首相大人多年,与陈大人您一样都是从龙进京的西洋死士。”阎渔樵咬一咬牙,发狠说道:“吾心之中,但有忠武王,而无内阁!”
暗影议员当中响起些许几不可闻的议论声,陈应龙略微低下头,似乎在暗自评估这句话的可靠性。然而不等阎渔樵肯定自己的猜想,御卫队统领已继续说道:“有些事和你所想象的并不一样。事实上,天相殿与黑石塔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光明与阴影,以不同的方式守望着我们伟大的帝国——都是为了忠武王大人。”
阎渔樵深深伏下头,带着最大的敬畏附和道:“为了忠武王大人。”
“这就对了,将军。”陈应龙的话语中带上了几分不容违抗的尊严:“尽忠于帝国,尽忠于首相,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了。”
“然而……陈大人,在下不敢妄自猜疑内阁大学士们尊贵的忠诚,只不过……”阎渔樵欲言又止,眼角余光却死死盯着御卫队统领的面部表情。
“说吧。”
“下臣还在西安的时候,就听说大学士们从京城上下收罗了各色人等计三百六十名组成议政院,每日卯时至辰时在天相殿内商讨国事政务。下臣愚钝,窃不知我华夏四千年治史上何时有过这样荒谬的事,让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鄙下无知的村夫、迂腐昏聩的儒生与帝国精英一起来决定国祚兴衰社稷存亡?”阎渔樵似乎越说越有些激动,“大人,是谁在栋梁倾的关头追随首相大人匡扶国祚?是谁在遥远的蛮荒世界传播着华夏的明与荣光?是我们士兵!从特诺奇提特兰到斯科,从雅典到北京,哪一处海岸没有流淌过帝国勇士的鲜血?我们战斗、牺牲、征服,我们缔造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帝国!可是现在呢,统帅们背叛了自己的战士,把胜利的果实廉价出卖给了商人和政客!”
“注意你的用词,”陈应龙语气平淡地说道:“议政院的成立是遵照帝国首相的旨意,他的意志就是不容动摇的天命。”
“您说得对。”阎渔樵立刻平静下来,恭顺地点点头,“然而,难道内阁的举动没有偏离大人的原意吗?近几个月以来,议政院通过了一系列的减税法令,同时对国防军的日常预算大幅削减。这些举措可都没征求过首相大人,或是黑石塔的同意啊。”
“黑石塔不会试图介入北京的权力圈。”陈应龙冷漠地盯了他一眼,着重语气缓慢说道:“不错,天相殿对政治的理解苍白无力,大学士们拘谨、保守、缺乏变通,更重要的是,他们不明白,究竟什么才是力量,能够左右政治格局的真正力量。然而……他们也有自己的处事方法。”
“普罗大众?”阎渔樵低声咕哝道。
“普罗大众。”黑石塔之主肯定地重复了一遍,“让一群盲从、浮躁、庸俗、无知的凡夫百姓来谈论政治,他们鼠目寸光、妄自尊大,更缺乏政治家所必需要的责任心……大错特错。嗯,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是的,大人。正是如此。”
“很好,将军。至少我们看到你的头脑还算清晰。”陈应龙继续说道,语气冷淡平缓:“不过,忘掉这一切吧,平民虽然渺小,但这同样是一种力量。在权力制衡的天平上,每一片筹码都有它自己的意义和价值。”
阎渔樵眉头微微皱起,沉默着点了点头。
陈应龙满意地看了过来,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神秘微笑。“很高兴你能赞同这个观点,我的将军。不过说起来,你在陕西的作为可是让一些人不太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