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无意的笑容变得无比悲怆:“想不到我自己也做了一回平生最痛恨的宵小之徒。”
此刻,墨君不知该以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位行将就木之人。
他早已猜到了逍遥堂乃是荀无意与孟子度联手摧毁的,这种事情,就好比他最常听的说中那些正道光明磊落的侠客,为一些阴险歹毒的败类所暗算,那是何等令人痛恨不齿的事情。
每当听到这种桥段,听众无不愤激昂,恨不得将那恶徒除之而后快。
墨君虽心性淡然,这等话本故事不过消遣,一笑便可置之,但身临其境下,也难免会被情绪感染,徒生恨意实属正常。
但此刻眼前这人,却是这般令人感到复杂,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所知道的,不过一件事而已。
人之将死。
荀无意垂下头,目光呆滞,颤颤巍巍地将手掌张开,双手相互摩挲着,似是在抹去他此刻满手沾染的鲜血,随后语气变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地忏悔一般:“孟子度告诉我,若那紫金匣子之中真藏着太极的秘密,一旦孔子休登临太极之境,我们将再无可乘之机,因此,再不能犹豫了。”
“事成之后,我与他二人寻得那紫金匣子,便可分享其中之物。”
“尔后,云仙阁将立,清风阁与荀门,将会获取其中最大的利益,届时我们将成为整个中原最耀眼的宗门。”
“多么可笑、冠冕堂皇的虚言大话啊……却又
是那么地动人……”荀无意以泪刮目:“于是,我与他联手暗算了孔子休,随后再带人放火毁掉了整个逍遥堂,将堂中所有长辈弟子等杀了个一干二净……再放出流言,将此事推卸到天心宗头上,因为孟子度知道,逍遥堂覆灭足以点四海盟中人心里的怒火,若是柳万里要为孔子休复仇,届时他要面对的将会是整个不明真相的四海盟,即便是他天心宗,也定然吃不消!”
“我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荀门,但那不过是一个为了掩盖我心中那愚蠢野心的借口罢了!”
堂堂七尺男儿,此时已然泣不成声,血泪相融,满满的是无尽的悔恨。
而荀无意,也如在交待自己的罪行一般,继续吐露着憋在心中足足七年的心声:“逍遥堂出事后,无琊大哥立马便明白了什么,但这件事是我做的,他即便再怎能愤怒,也不可能将我供出去,累及整个荀门。”
“但无琊大哥跟我说,行此等不义之事,今后定遭天谴!天道轮回,没人逃得过这种劫难,荀门定将因我受累!”
“我本就心怀惶恐,闻言更是彻夜不安,因此,我下定了一个决心。”
说到这时,荀无意的脸上忽然扬起了一抹和煦的微笑:“同样是在那时,门内刚好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玉展因喜爱道,欲走仕途,被无琊大哥痛斥,并罚于中庭长跪……这两个人,谁都劝不动。”
“再因我的事,无琊大哥自此好似患了一场大病,整个人因此憔悴了不少。”
“于是,我将这个决定告诉了他。”
“将荀门交给我,我犯下的罪孽,由我自己去承担,将来无论发生了何事,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护得荀门周全……若是天道真有因果轮回、循环报应,我也定会一人去受,绝不累及荀门。”
“而无琊大哥,便去做他想做的事。”
“那天,无琊大哥在房里沉默了很久……直到他站起身时,我跟了出去,我站在廊外望着中庭里玉展和无双的笑颜,那时我才终于彻底明白……我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因此,我发了一个誓。”
此时的荀无意,脸上仿佛已经褪去了江湖人的恩怨情仇,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副长辈宽仁的面容与善意,恍惚之中,他那苍白的面色上,好似浮起了温润的红色。
“玉展和无双……那两孩子比玉宁争气多了,我常常在想,他们要是我的孩子那便好了。玉宁那臭小子,还想着娶无双过门,哈哈……连我这个当爹的都看不过眼,哪会同意这门亲事!”
提到荀玉宁时,荀无意便开始放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泪水再度夺眶而出:“无琊大哥入了朝堂,但他常言,那不是玉展应该待的地方,因此不愿让玉展入仕……而我亦知,这片江湖,亦不是玉展能待的地方,倒不如让他一展所长,指不定还另有别天。但人老了……就会变得迂腐,无人能指责无琊大哥作为一名父亲的心意,但同样,这也是我作为长辈的心意。”
荀无意闭上了眼睛,喟然长叹:“劫,还是来了,我也要死了,七年……这个数字多么合事宜,造了孽,便理应偿还,我没有什么可怨的。”
“只是可惜……”
他眼角的皱纹仿佛在跃动,两边嘴角扬起了,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是墨君从他脸上见过的最为灿烂的笑容,那像是对余生的释怀,却又饱含着无尽的悔恨;
像是道不尽的诉说,语中却又深藏着真意;
像是参不透、看不穿的天意,这天意却又在冥冥之中,落下宿命。
不见悲悯,唯有千帆过尽的沉寂。
不知此生有意,还是无意。
“我看不到一切的终点了……”
尔后,那笑容定格,如同挥毫泼墨洒落在宣纸上的画,盎然生动
永不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