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理到达郭宇村时已经半夜,只看见一排排茅屋在暗夜里静默,老婆和女儿常焕生跟两个儿子媳妇睡在一起。常有理和妻弟在另外一间茅屋起一堆篝火,老哥俩围着篝火打盹,不知不觉天明。
一个卖包子的小店主,几十年来没有出过凤栖城,外边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常有理并不清楚。心想他一生并没有亏过任何人,耄耋之年却逼迫离乡背井。好赖一家人还都活着,还能在这异域他乡团聚,这就比啥都好。常有理没有想过财,只要吃饱肚子就行。早晨起来揉揉眼,伸伸懒腰,信步走出屋子,村子里的景致让常有理吃惊。只见薄薄的雾霭中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山峦起伏,陡峭的地方长满葱绿的灌木,比较平坦的山坡罂粟花儿开得艳丽。低矮的茅屋里走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家沿着田埂走到罂粟田里,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常有理没有见过割烟,但是包子馅里当真搅过米壳(罂粟壳,可以入药)。凤栖城里卖小吃的都那么做,米壳吃了上瘾,客人越吃越想吃。常有理弄不清这两年凤栖周围的大烟为什么突然泛滥,几乎所有的农户都种植大烟。有些事也不需要弄清,常有理拖家带口逃出凤栖城,捡了一条活命,许多事还来不及细想,只是他看两个儿子媳妇和四个孙子过得有声有色。
吃完早饭妻弟赶着毛驴回了瓦沟镇,张虎娃也是一个老实的庄稼汉,毫不隐讳地说他也种了几亩大烟,他耽搁不起功夫,还要回去割烟。艾叶和改英(两个儿子媳妇)把小一点的孩子交给婆婆照管,两个媳妇带着两个大一点的孩子下田割烟。常焕生也要去跟嫂子干活,两个嫂子给了焕生一把菜刀一只大碗。姑嫂三人带着两个孩子下田割烟去了,常有理这才有机会看一看两个儿子的家。
家里添置了锅碗瓢盆,看样子日子过得还可以。人总得不断地适应环境和适应生活,能活下来已经不错。突然脚下绊了一下,这才看清楚地上有一个大坑,掀开坑上苫盖的莎草,常有理简直惊呆,坑里边装着半坑大烟!
常有理知道大烟的价值,这些大烟等于常有理在凤栖城的全部财产!难道说这个村子的大烟属于野生?两个媳妇下田割烟为什么没有人管?
草帘子掀开一角,探进来一颗圆圆的脑袋。邓金元?地不平怎么也在这里?这老家伙什么神经?放下棺材铺子不开,跑到这荒山野岭来干什么?
地不平可不管那些,哈哈笑着进来:“想不到吧,老伙计,不走的路走三回。你的遭遇我早都听说,想不到咱老哥俩在这里相遇。”
常有理消息闭塞,根本不知道邓金元遇到了什么难场事,地不平该不是也跑到这里来避难?地不平得罪了谁?
不用常有理张口,地不平便说出了他自己的全部遭遇。原来是这么回事,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地不平的两个儿子拐骗了南霸天姜秉公的侄女!常有理琢磨着,凤栖城里地不平伸出一根手指头比常有理的腰粗,但是不管富人穷人,人起码要活得端正,做棺材的把人亏了,竟然拐骗良家民女!常有理鼻孔里哼了一声,心里头有点瞧不起地不平。不过他乡遇故人,有人做伴也是一件好事。常有理苫好地上的烟土,不想再打探地不平家的隐情,心想自己一大堆窝心事,还嫌别人的屁臭。于是自我调侃道:“你说咱卖包子招谁惹谁了?竟然也有人把屎盆子尿盆子扣到咱的头上。”
地不平哀叹一声:“人在家中坐,大祸从天降。得过且过,想那些干啥?本来准备今天跟儿子一起上山雕刻门窗,听说你来了,想跟你谝谝,因此上没有上山干活。走吧,过那边屋里,让儿子媳妇给咱泡茶。”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常有理倒想见识一下那富家千金究竟是什么模样,于是跟着地不平出了东屋进西屋,面前两个千金简直把常有理看傻。常有理也爱看戏,感觉中这富家千金简直跟戏台上下来一样。那毛桃毛杏张开樱桃小口一笑,常有理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好像两个千金毫无感觉,一声“爹”、一声“叔”,叫得常有理心里熨贴。院子里摆一张石桌,两个老汉坐在石凳上喝茶,这也是山区一种特有的现象,几乎家家院子都有石桌石凳,客人来了大都坐在院子里吃饭喝茶歇凉。常有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感觉中满口清香,不由得问道:“乡党,这茶叶是你带来的?”
地不平说得满不在意:“那里,这茶叶是疙瘩送的。”
常有理一下子从石凳上弹起:“这么说来,你的两个儿子当了土匪?”疙瘩的大名在凤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常有理虽然没有见过疙瘩,却知道疙瘩是土匪头目。
地不平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土匪咋啦?土匪也是人。你以为你屁股底下坐的是谁的领地?这里就是土匪窝子,疙瘩就是郭宇村人。”
常有理犯了糊涂:“那么,我的两个儿子究竟干什么?”
地不平说得不紧不慢:“你的儿子媳妇没有跟你说?常建生常桂生帮八路军贩运枪械,那个行当比当土匪还危险!”
常有理一下子坐到地上,茶水杯子没有抓牢,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地不平坐着没动,讥讽道:“伙计,没怕,这年月没有保险的行当。你卖包子保险,结果犯了命案。”
地不平的两个儿子媳妇一人抓住常有理的一只胳膊,把常有理从地上扶起来,说出的话软绵绵:“叔,我爹说得对,这年月,没有保险的行当。”
常有理惊魂未定,明明大天白日,感觉中好像在做梦。这个社会处处暗藏杀机,让你防不胜防,原以为逃出凤栖就是逃出死亡的牢狱,岂料刚出苦海又进火坑!日子过得穷富都无所谓,哪怕土里刨食、拉上枣棍要饭,人活一生图的就是个平安。贩运枪械让官兵抓住就是死罪!想起笔架山下血淋淋的杀人场面,常有理不寒而栗。
正在这时只见几个汉子骑着马气宇轩昂地朝两个老汉喝茶的地方走来,邓金元一眼认出了姜秉公,瞬间脸色煞白,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刚才他还讥笑常有理胆小,这阵子邓金元也显得有点怂包,他颤声对两个儿子媳妇说道:“你俩快跑,天塌下来爹顶着。”
毛桃毛杏一见伯伯来看她俩,不但不跑,反而迎着姜秉公扑上前去,流泪喊道:“伯伯!”
姜秉公下马来,两只胳膊搂着两个侄女,替侄女擦去脸上的泪珠,问道:“你俩在这里过得习惯不?”
岂料地不平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不孝子胆大包天,竟敢拐骗老爷的侄女!邓金元愿意替子顶罪,万望姜老爷放过两个孽子。”
姜秉公看看疙瘩,走上前把邓金元扶起,有点哭笑不得地问道:“亲家,你这是演的哪一出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