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如白昼灯火,杏林满地落花包裹上晶莹的月色,似在水中。她提剑踏过夜色,掀起一点波澜。 高挑纤瘦的影子斜映在肆意生长的褐色枝干上,她腰间长长的衣带随动作纠缠在一柄利剑上,沾上了一滴欲滑落的鲜血,而她层层叠叠的衣裙缓缓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微风,将地上的花瓣吹向同一个地方。 那里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少年。 两边高大陡峭的山壁回荡着夜风的呜咽与人群的窃窃私语,也许还夹杂着一两声压抑着的少年的痛苦喘息,像是交织成的雨声,落地汇聚成一条蜿蜒的长河。 只听得旁人议论道:“这地上躺着的就是那个躲在忘忧谷里的半妖吗?” “没错!就是那个不分青红皂白杀害了我全家的半妖,人人得而诛之啊!多亏了神女降世,才能将这个畜生降伏。” 李善音停下脚步,侧目看去,说话是人群中衣衫最为繁复华丽的一位,董家二郎。 他看起来恨不得生吞活剥了躺在地上的无言少年,咬牙切齿地控诉道:“他独自躲进这忘忧谷里,那日我娘子随父兄来忘忧谷打猎,谁想到就碰上了这畜生……可怜我娘子腹中还有一个刚刚成型的孩子,都叫他吃进了肚子里!”董二郎颤抖着手指,向众人谴责着那许久不曾动弹的半妖。若不是怕那半妖还存着力气伤了他,他怕就要跑上去活活掐死他。 “唉,董兄节哀。好歹张大人看重你,已经打算嫁女儿给你做续弦了,见你们董家有后,你家夫人在地下也能闭眼了。” 闻言所有人都开始附和董家二郎,义愤填膺地安慰咒骂着,回荡在谷间的声音都滔滔不绝地涌向一处。 李善音清楚地听到这些议论,这原就是她所知道的。百年前就是半妖乱世,祸乱人间,倾覆了一个本盛大和平的王朝。如今安稳百年的新朝再次分裂,世道不安,岂能容妖孽再次乱世。她如今诛杀的不过是一个侥幸躲过世道惩罚、早该死在百年前新朝建立之初的半妖。 可是她莫名地觉得心口发闷。 手中的剑感应到了她被扰乱的心绪,轻轻回颤,发出清脆鸣响。 李善音敛住心神,重新握住长剑,半响,终于转过头,将目光放回到少年身上。 那少年安静极了,孤身躺在那里,容颜静好,不仔细看像是睡着了。他看起来不到弱冠的年纪,身形还带着少年人的削瘦。漆黑的、泛着莹白光泽的长发被一根红绳束着,松松垮垮,仿佛马上就要完全散开。与他墨色的长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失了血色的脸庞,月光下,他眉间的几缕鲜血顺着高挺的鼻梁蜿蜒流下,饶是如此,他仍似被胭脂涂染的瓷人,容颜并未折损半分。 与众人印象中的残暴狡诈的诡谲半妖不同,他五官虽也有一股妖冶妩媚之气,但眉宇间却蕴藏着一股疏朗的少年英气,正是这一股英气冲淡了他过于俊美的五官的阴柔之感。他慢慢睁开眼,浓密鸦羽似的睫毛颤抖几下,似乎是已筋疲力尽,但是眼底仍藏着一份独属于兽的桀骜不驯。鏖战至此,他嘴角也还是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月光下,他身上的黑色衣袍除了被剑所刺之处竟依旧完好如初,手臂上绣着的红色麒麟暗纹栩栩如生,在少年鲜血的滋养下散发出幽光,仿佛下一秒就能破衣而出,腾云驾雾直上云霄。 此刻,他像是被逼入绝境的伤兽,却又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只是戏谑地将这场决战当做一场游戏。 就在他睁眼的一瞬间,所有的议论声都渐渐停歇了,所有人都噤若寒蝉,胆怯地看着少年。 董二郎更是深吸了一口气,往身边高大的农夫身后躲了躲,“神女,快杀了他!” 半妖闻言似是愣了一下,他不解地仰起头,“为什么要杀了我?”语气很淡,带着点空灵的引诱意味。这仿佛无关乎他的生死,他只是单纯的疑惑般。他声音已经嘶哑,他为了躲避追杀,已经几天没有喝过一口水了,他很渴,每说一句话都像是咽下了一把刀子。 “半妖就不该存在于世间!你的存在就是个错误!”不待董二郎回答,人群中有脾气暴躁的,躲在人群里先一步出声。 “……”少年沉默半响。就在众人以为他已经不会再回答之时,他忽然抬起手,似乎是准备殊死一搏。 李善音也早就做好了准备,见少年异动,便提起剑向前刺去。 少年见飞速袭来的剑,也强撑起身子,只是他未曾出手,只是高喝一声,而后用身体护住一样看不清的东西。 四面八方的剑气包围了他,长剑从他颈间滑过,喷涌出的鲜血散了一地,像被风带起飞花。他的衣间绽放出了点点花朵,而他随着绽放再次跌倒,失去了全部力气。 李善音错愕地愣在原地,手中的剑柄沾上了鲜血,滑腻不可紧握

。她本已做好决战的准备,可是他却在最后一刻任凭她的剑穿过他脆弱的颈间。 李善音回过头,极力想看清那少年拼死在保护的究竟是什么。 少年俯卧在地上,口中的鲜血大口大口地涌出来,叫他发不出一点声音。他身下,一个被擦地闪着金光的铃铛在月下依旧美丽,一点划痕也没有,且竟没染上一滴污血,可见其主人是如何地爱护此物。 但是方才剑气逼人,使得铃铛从中间产生了一道明显的裂痕。 “你方才……为何不躲?”李善音诧异问道,面上忽觉微风吹过,略有些凉意。 她抬起手在面颊上抹了一把,晶莹的泪珠冲淡了她指间的血色。 “圣人怜我。” 天地寂静了下来。 少年释然地松了一口气,眼神聚焦在那一滴泪上。 母亲说错了,这世上并非无人爱他。 【我诅咒你永生永世无法继承我的妖王之力,除非……有人肯为你落下一滴泪。黎疾,你不该存在的,我以妖王的名义下咒与你,我结的冤孽,就由我结束……】 只是此爱浅薄,还来不及让他细细回味。 一股清凉却又霸道的力量流淌过全身,颈间的痛意与不断涌出的温热液体是他消逝的生命,但同时他已重获新生。 只要再次与她结契,他就能冲破母亲下的咒语,重获妖王之力。 “呵” 他轻笑了声,长睫微抬,将那人的容颜印在心里,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一朵落花从他面间滑过,顺着蜿蜒的血色落地。 李善音心里莫名地难受极了。 可当她拾起勇气再次望去时,那少年已经闭上眼睛似是睡去了。 水一样温柔的月光下,一声脆裂的声响不足以掀起任何波澜。 可李善音看到,那枚被呵护至极的铃铛残破了一半。 一切归于无声昏暗,四处都是虚无的神境里,她听见: “李善音,你真身染血,破了戒身,将被罚转世为人,你可有悔?” “我为民除害,杀一个半妖,怎会有悔。” “那为何有泪?” “此泪……此泪……见其生何忍见其死,若有机会,我要教他做一个人,而非世俗不容的妖。” “去吧,善音。” …… 颍朝二十二年,天下割据,群雄逐鹿中原。 秋水镇,望泽山 白茫茫一片雪掩埋了群山乱石,一眼望不到出路。 “圣人娘子!求你过来救救我儿子吧!” 天寒地冻,人鸟俱寂的山路只能依稀看得清方向,一个裹得十分严实的女人站在山路的一侧拼命朝着雪中一个正在移动的小黑点招手呼喊。 声音通过山谷回旋,叫李善音听得个清清楚楚。 李善音站定,仔细辨别了方向,将肩上的药篓颠了颠,喘了口粗气,尽量大声回应道:“李大娘,我这就来!”她一路走过来,浑身冒着热气,脸色红润,一手扶着药篓,一手用木杖探路。 这秋水镇里的望泽山上一共也没住多少人家,李家又是猎户,为了方便打猎,就住到了山里,离其他人家格外远些。如今遇到了这大雪封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瞧着那李家大娘的粗布棉衣都结了霜,脸和手也被冻得皲裂,就知道她一个人在这站了多久。 还没等李善音走到,李大娘就慌忙迎上去,生怕好不容易请到的人又消失了。 雪路不好走,两个女人都是跌跌撞撞地互相靠近,李善音毕竟年轻,身手快些,先一步扶住了李大娘的手臂,李大娘马上反手握住。 “圣人娘子,我可算等到你了!我就知道只有你会到这鸟不拉屎的山里采那些草根。”李大娘带上了哭音,无助地哽咽了好几回才重新开口道:“我家大郎几天前就身子不适,拖着不肯去找您看病,到了几天已经卧床不起了!”李大娘就这么一个儿子,她一个字都不识的妇人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站在山路这碰运气。 李善音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细腻汗珠,心中哭笑不得。 她一双琉璃眼能辨别世上所有的草药,所以当她亲眼看见这里的村民把那些宫中遍寻不得的焕颜红莲当做野花拌进猪食里的时候,她就知道她没白来,这暴殄天物的闹剧就该赶紧停下。 为此她最近没日没夜地到山上去挖那些不被人重视的‘草根’来,生怕晚了。 “没事,我这就同你去。”李善音搀扶着李大娘的手臂,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厚厚的积雪,积雪发出‘咯吱

咯吱’的厚重声。李善音的鞋袜早就变得湿冷一片,双脚也变得麻木了起来。 秋水镇的冬天真是冷得实在,等雪化了她就到镇上把寻常大家都认识的草药卖了,换些钱置办些抗冻的冬装。 “李大娘,你叫我善音就好,不必叫什么圣人,听着怪怪的。”李善音略红了脸。 自从她为避祸来到秋水镇就开始替人诊病维持生计,诊金要得少不说,开的药方也最是精妙省钱,碰上了实在是穷得拿不出钱的,李善音还会自掏腰包拿了草药给他。一来二去,镇上的人就开始叫她‘圣人娘子’,实在叫她有些经受不住。 “那可不行。”李大娘执拗不肯。 李善音劝不过,只能作罢。 两人来到一栋木屋前,李大娘先一步上前去推门,木门被雨雪打湿,沉重难推,但李大娘救子心切,一把就推开了去。 顾不得礼数,李大娘直接拉着李善音进了里屋。 热热的蒸汽一下子席卷了李善音周身,睫毛上的霜雪霎时变得黏腻。李善音放下药篓,见烧得火热的炕上躺着一个面色潮红的男子,被几重厚重的棉被包裹着。 “大郎今早说他冷得很,可是我瞧着他脸都被热红了。”李大娘怕过了寒气给儿子,脱了棉衣后才敢心疼地围到李大郎身边,奈何帮不上忙,只得急得团团转。 李善音没接话,而是上前去观察了一番。 只见男子面部红肿,口中嘟囔着‘冷’,可就连李善音这个刚从风雪中归来的人在这屋子都微微发汗,反观李大郎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却不见其出汗。 “他近日可有什么不适?”李善音伸出洁净修长的手指,搭上了李大郎的手腕。 李大娘回忆道:“他前几日说是头颈疼痛僵硬来着,可是只当是外出和他父亲打猎扭伤到了,没有重视,怎知……”李大娘是悔不当初,连连自责叹气。 李善音安抚了李大娘几句,而后收回手,又贴心地把李大郎的手安放回棉被里,心中有了大概的推测。 他脉向外浮出,是典型太阳病症状。 “不必担心,他这是本该出汗却未出汗而造成的邪侵入体,症结在表。我给他开个药方,他服用了后出了汗,人也就好了。”李善音一边琢磨着如何开药,一边叮嘱着李大娘平日禁忌。 李大娘见此自然是千恩万谢,双目含泪,只差当场跪下道谢。 纵使是过了两三个月,李善音还是有些不适应秋水镇村民的热情相待。从前她随着师傅在宫里时,治不好病就要挨骂挨打,治好了也不过是分内之事,哪里会像今天这样就差立个牌坊把她供起来。 “我给你开一剂桂枝汤,取桂枝三两,甘草二两,生姜三两,大枣十二枚。用水七升,每日煎服。待大郎遍身微汗之时,便可大好了。”李善音字迹规整秀丽,不似寻常医家潦草。1 从李家出来之时,李善音只取了十枚铜板做诊费,临走李大娘又送了一块自家腌的腊肉给李善音。李善音也缺这些个东西,就没推辞,道了谢后背起药篓顺着山路艰难地朝山下走去。 好在下山的路虽湿滑,但是李善音已经适应了个大概,握着木杖,倒也走得顺畅。 渐渐的,自己的那个小小院落已经初见雏形。 李善音三步并作两步,推开自制的并不牢固的竹门,只是没走几步就顿在了原地。 她那破旧的房门前赫然蜷缩着一个猫儿似的少年,寒冷的冬日里只穿了一件黑色单衣,微荡在飒飒风中,衣服下的身子虚弱地轻轻发着抖。他墨发用一根简陋的红绳系起——那红绳还是断了一次的,被打了个结,继续用着。至于少年手间紧握着的是半个残破的金铃铛。 少年听见声响,头从臂弯里抬起来。一层薄薄的积雪从他头上抖落,远远看去像是一层短短的白色绒毛。 凛冽风中,他一双漆黑的眼眸干净得好似琉璃冰雪,真挚依恋中又藏着几分深不见底的戏谑。 “圣人救我。”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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