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清冷寒夜中,奉玉望着烛灯下的人影,心中有话,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七千年光阴何其之长,人间十年为一代,百年为一世,三百年为一朝,山河异位,旧制改新,千年光阴便可历遍盛世乱世,经百位帝王。
齐风仙君当年为天下苍生而战,为天军营百万军众而死。不只是他,仙妖之战上万天兵天将乃至天官皆是如此,抛头颅洒热血,只为还一片人间净土。
奉玉将他们的神魂以莲灯安葬在天台仙池中,只盼天道悠悠,终有一朝再聚。一转眼便已千秋万代,沧海桑田,不知不觉时至如今,他竟是未察,昔日好友就近在咫尺。
奉玉道“我原先还在凡间时,也常与他一起议军事、谈兵法,同他如过去一般下棋把酒……离得这般近,居然丝毫未曾察觉。”
白秋一听,忙安慰他道“你那时没有记忆,只当自己是凡人,没有察觉也是正常的。”
奉玉却摇摇头,说“我从不知他手臂上有伤,亦不知他如今身上有胎记。天军营中受伤者甚众,想必是觉得这点小伤无碍,便不必告诉我,若非大事便不被说。事实亦是如此,即便我晓得,多半也难以顾及。如非是你与之仙子,只怕我始终不会晓得。”
说着,他的视线缓缓放在白秋身上。
万年光阴太久,他早已将世间之事都当作平常,凡间愁,凡间劫,历过百遍千遍,再归入无边的记忆里也作寻常。但秋儿与他不同,她善感温柔,善味他人之情,一双眼睛望得近万物,她自己许是未觉自己与旁人不同,还当偶然,可世间万物却已偏爱她几分。
齐风本不欲将自己身上有伤之事告知他人,却最终令白秋知晓。
之仙子原不过萍水之交,白秋却未察觉是自己令她吐露心声,并让两人成为好友。
她生得这般晚,七千年前之事本与她无故,她不知齐风仙君,不识妖王,不曾见之仙子,甚至也未从自己夫君想起见过一次的神君,但如今种种因果,终被她片片拼起。
她在天军营短住期间,近乎人人愿意助她,人人愿教她剑、与她谈天。
即便是奉玉自己,也被她融了心,化了情。
天道自然本为一镜。
以诚待之,其必将以诚还之。
以善待之,其必将以善还之。
这个时候,奉玉凝视着白秋,白秋并未意识到他心中所想,只是经奉玉一提醒,这才想起之前的确是没有人说过齐风仙君手臂上有受伤留下的痕迹。不止奉玉,还有长渊仙君、灵舟仙子也不曾有提及……不过这世间事,本来就有很多是旁人不问就不会主动说,更何况齐风仙君陨落时也未想到自己会转世轮回,如何能提前将自己身上的标记告知他人?
白秋想了想,便担心地看向秦澈,问道“那秦侍郎以后会如何?他如今还是凡人,即便身上还有仙魂,可仙魂已死,不再成仙便不能复生……总不能现在再劝他上山修道成仙吧?”
秦澈比在凡间的奉玉还要年长好几岁,且不说未必说得动这等官员,正经修道飞升者皆隐于山林间,极少现世,不会收这般年纪的弟子。
奉玉被白秋拉来之时,未想到白秋会告诉他齐风与秦澈本是一人,因此此前未曾考虑过,这会儿也没有主意。
此事着实不算好办,他想了想,说“现在还不好说,待我回去后,去查查他这一世是何命数、是否有机缘造化,看看是否可以在他命数将近时将仙魂收入莲灯中育养……若是可行,或许还可以请合适的仙友将他收入仙门中作弟子,从头修炼,再等飞升之日。”
白秋一惊,问道“可以吗?还可以这般收入仙门中吗?”
奉玉颔首,答道“齐风原本就生在仙门中,有师门父母……想必他们会愿为此事,只是怕心是有心,却没有缘分。”
白秋胆战心惊,世间最怕“无缘”二字。她的视线缓缓落在秦澈秦侍郎身上,奉玉亦是跟着一同望去,看到秦澈又用拳头抵着口,吃力地咳嗽了好几声,咳得喉中已有撕裂之声……寒夜深深,他身上只披单薄的外衫,虽已到了春末,但天气多变,北方到了夜间还是凉的。
奉玉的眉头不禁蹙了蹙,他这种时候无法干涉凡间之人,也无法提醒秦澈须得自珍才能活得久些,但奉玉扭头看见白秋还孤零零的一只毛团蹲在一旁的小台上,她担忧地望着秦澈,一只耳朵垂着,却未察自己也在窗前风口。奉玉一顿,将自己的衣衫脱下,走过去将白秋整个裹起来,揣进胸口。
“嗷呜……”
白秋先前没意识到奉玉的动作,轻轻叫了一声。奉玉的外衫上还带着他身上的神君气息和温暖的体温,她当初被奉玉渡过气后,身上便沾了点他的气,亦对奉玉身上的仙气愈发熟悉亲昵,被这样一裹,便如同被他拥在怀里抱住一般。白秋周身一暖,挣了两下,将脑袋挣扎出来后,便忍不住放软身子,眯起眼睛不再动了,反而乖巧地凑过去蹭蹭他。
奉玉道“今日我们便先回去吧,天色这么晚,你平日里早该睡了。你先在我怀中睡会儿,我抱你回去,明早醒来,便该是在家里了。”
白秋懂他的意思,但穿着奉玉的外衫还被这般像哄小孩子似的哄,她终究不好意思,正要说她毛毛厚着呢,用尾巴裹一裹就行了,好将衣服还给奉玉……可话还来不及说出口,奉玉已将衣服往她身上盖了盖,放软动作拍拍她的背,哄道“睡吧,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