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荒年间地不平邓金元的棺材铺却出奇地冷清,穷人家死了人大都买不起棺材,顺便挖个坑掩埋。富户人家灾荒年间先说吃饱肚子,谁还为老人大张旗鼓地盖房(做棺材)?即使有些殷实人家遇到热事(突然死人)来棺材铺子抬一副棺材,也大都尽量捡便宜货买,能省就省能俭就俭,绝不铺张浪费显摆。棺材铺子装饰门面的十几副高档棺材基本上无人问津。
可是地不平却并不闲着,屋子里两个孙子的哭声让邓金元听着心里舒服,人一辈子就活个心劲,心里有劲活着才有奔头。一年来邓金元为两个儿子担惊受怕,总担心两个儿子拐骗富户人家的女子惹下麻烦,想不到那姜秉公通情达理,竟然承认和促成了这门婚事,让两个侄女嫁入邓家。其实邓金元空忙活一场,李明秋早都给他把话说得明白,富户人家最照顾自己的名声,不会张开尻子给自己灌风,可那地不平老是放心不下,甚至把两个儿子送进土匪窝子躲藏。
这样一来倒好,那邓银川邓铜川本身就不想做棺材,跟上疙瘩能海吃浪喝,能四处逛荡,能不受人束缚。两个儿子上山当了土匪,地不平就是机关算尽,也把儿子拽不回家里。
可是两个儿子媳妇毛桃毛杏生孩子,两个儿子还得把媳妇送回家里,相差不了那么几天,两个孙子先后落地,这可让邓金元喜出望外,我地不平这辈子他娘的没有亏人!
孙子过满月时的铺排就不必赘述,满以为两个儿子被媳妇拽住裤带不会再走,谁知道孙子刚过了满月,邓银川和邓铜川就迫不及待地相约同时出走。
这一次邓金元不再那么着急,反正家里有两个媳妇两个孙子,不相信儿子就不会丢下家里不管!果然,过了一段时间,两个儿子用骡子驮回来几袋洋面。灾荒年间洋面可是个稀罕,可是邓金元对儿子没有任何表示,反而冷着个脸,呵斥儿子:“你俩一走,在外边躲清闲,你们的媳妇和孩子谁照看?”
两个儿子不敢跟老爹爹犟嘴,涎着个笑脸:“爹,这年月您都不看看,谁买咱的棺材?你跟我娘在家里吃好喝好,其他事甭管。”
邓金元还想说:“要走把你们的媳妇和儿子都带走!”想了想还是咽下那句话,万一儿子把媳妇和孙子都带走了,邓金元心里才感觉失落。儿子临走时老爹爹背过脸声音有些哽咽:“娃呀,记住,凤栖有你的家”
那一刻两个儿子有点犹豫,面朝爹爹跪下,给爹爹磕头,然后齐声说:“大,您保重,我俩去给疙瘩辞职,回来陪爹干活。”
邓金元抹一把泪,还是没有回头:“不用了,应人事小、误人事大,听说疙瘩在郭宇村修建,爹给死人做了一辈子棺材,你俩是去给活人盖房,木匠活路高低,关键是看卯窍,一卯对一楔(木匠行话),过去咱中国人盖几层高的木楼,不用一根铁钉。”
两个儿子站起,面朝老爹爹的背影作揖,然后转身,匆匆离去。他俩不想在家里耽搁,谁也离不开媳妇。但是男人有男人的事业,一辈子呆在棺材铺子做棺材,那才叫活受罪。
两个孙子的哭声突然越来越大,也许毛桃毛杏看见她们的丈夫即将离去,企图用孩子的哭声唤回她们的丈夫。看得出邓银川邓铜川赶着骡子临走前回过头踯躅了许久。
地不平开了棺材铺子的大门,站在门口端详,中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凤栖街上空无一人,就连城墙上站岗的哨兵也看不见,只看见刺刀尖明晃晃地刺破蓝天,几乎所有商铺的生意都不景气,几个窑姐从烟花巷里走出来,站在太阳底下招徕嫖客。
邓金元不知道骂了一句什么,气呼呼地回到棺材铺,两个孙子的哭声悦耳极了,仿佛正月十五的秧歌调子,带着一种让人心动的旋律。看见老婆子端着盘子给两个媳妇送饭,邓金元站在院子里对老婆说:“你把娃抱出来让我看看。”
老婆子看着老头子的滑稽像,吭哧一声笑了:“孙子再过几天就百天了,讲究那么多忌讳干啥?要看你就自己进去看嘛。”
邓金元想了想,甚至伸长脖子朝两个儿子媳妇的窗子那边望了一下,还是制止了自己想看孙子的欲望,邓金元说:“那就再过几天吧,两个小家伙的哭声撩拨得人心慌。”
邓金元辞退了所有的工匠,灾荒年间管不起工匠的吃喝。可是他不让自己闲着,关起门来一个人干活。做棺材主要是刀功活路多,邓金元的高浮雕刀功堪称一绝,每天早晨他给自己泡一壶茶,一边品茶一边雕刻八孝图,龙凤呈祥,大档头顶天宫祥云,小档脚蹬池水莲花,棺盖上男龙女凤,八孝图镶嵌在两边棺厢,无论什么活路都有讲究,达官贵人的棺盖上雕刻着当朝御赐的墨宝以及上一级官员题写的祭,所谓盖棺定论可能莫过于此。
那天邓金元正在棺材铺子一个人干活,突见李明秋慌慌张张而来,说要现买一副最高档次的棺材。邓金元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问道:“把谁走了?”
“走”是我们凤栖的方言,跟死同义。李明秋显得不耐烦:“你卖你的棺材,管他死了谁!”
邓金元还是要问:“棺材分男女,我总该知道走的是男是女?”
李明秋笑了,回答道:“瞧我,错怪你了。是个女的。”
可是棺材抬走又抬回来了,原来刘军长夫人没死。邓金元把抬棺材的人挡在大街上,不让空棺材进屋,原来棺材铺子也有忌讳,棺材卖出去就不能再抬回来。抬棺材的是几个大兵,他们感觉到这邓金元不可思议,一个人踹了邓金元一脚,把邓金元踢倒在大街上,硬把空棺材抬进棺材铺子,放下棺材扬长而去。
凤栖人不轻易惹事,但是凤栖人也不怕事。这件事立刻一传十十传百,大家浩浩荡荡地组织起来到刘子房军长的官邸游行。刘军长正为夫人自杀之事闹得焦头烂额,猛然间又因为一件区区小事激起了饥民游行,但是刘子房不糊涂,火势小了容易浇灭,一旦起大火局面就难以控制。灭火的事还得亲家李明秋来做,刘军长一遇到下不来台的难场事就由李明秋去擦屁股。
正好姜秉公南下长安回到凤栖,听到亲家地不平挨打之事便迫不及待地赶来探望。那邓金元本无甚大碍,既然凤栖的老百姓替邓金元打抱不平,邓金元就得躺在炕上装一阵子伤痛。
李明秋进屋时正好俩亲家啦话,看见邓金元满面红光,知道没有受伤,于是开玩笑道:“好家伙,还是咱邓掌柜体面,那么多人为你打抱不平。”
邓金元躺在炕上说:“那副棺材我没有收钱,也不打算要钱。你找几个人把棺材抬到城隍庙里却(相当于寄存)起来。那里已经却了几副棺材。另外,麻烦李掌柜给刘军长捎话,蒸几锅洋面馍馍,抬到大街上,我亲自起来给大家消气。”
李明秋上前摸了摸邓金元的脑瓜,有点自嘲地说:“哎呀呀,不得了,邓掌柜这几句话,蒋委员长听后都要感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