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科进士披红骑马游街,是永昌帝都三年一次的热闹场景,万人空巷看状元,鞭炮声和欢叫声响成一片。五月正是百花斗艳之时,五颜六色的花瓣从高楼仕女们手中洒向街道中间的新科进士,将道路染成斑斓的颜色,香味经久不散。
状元包立铭骑着高头大马,身披红绸花走在最前面,人生得意大登科,望着两旁窗户后含羞带怯、半隐半现的粉脸,包立铭心中懊恼,可惜自己早已成亲,要不然趋着高中之机迎娶权贵之女岂不是人间美事,说不定天子看重要招自己为驸马,那才人生真正大赢家。
真正有望成为驸马的范志昌在他的左侧,马身落后半截,得中榜眼既让他欣喜又有些遗憾,特别是有传言说他原本是状元,因为年纪的关系才被取为第二,即使父亲和江师再如何宽慰,范志昌总感觉心中郁郁,老二的滋味不好过。
三百多名新科进士们喜气洋洋,能从近万名举子中脱颖而出,迎接他们的是光明的前程,从此真正踏上青云之路。化州士子占了十九位,是历科中及第人数最多的,一时间化州风物再次成为京中热议。
引导官领着马队从晋安坊边走过,没有让喧闹进入坊内。晋安坊在永安城的东南角,明普寺占据半座晋安坊,是大郑皇家禅院。江安义在寺院前的广场下马,随着人流进入大雄宝殿,烧香礼佛,诚心布施。
叫住一个小沙弥,江安义报上姓名,求见洪信大师。小沙弥显然听过江安义的名字,合掌一礼道:“江施主请随贫僧来。”
越往里走越显清静,钟声清幽涤去轻尘,江安义觉得自己尘心尽去,烦忧顿忘。行到藏经阁右侧,走进角门是处安静的小院,江安义笑道:“小师傅,此处不是广明大师的禅房所在吗?”
“正是”,小沙弥回首应道:“洪信大师现在也住在此处。”
禅门敞开,屋内洪信大师和广明大师相对而坐,正在品茗。看到门前合十行礼的江安义,洪信大师微笑道:“安义来了,且坐。”
春风自然,如同老友。等江安义在蒲团上坐定,洪信大师替他斟茶,茶色黄绿透亮,正是安龙茶。
“这是今年的新茶,贫僧从德州带来,安义奔波劳碌,恐怕有段时间没有吃过此茶了,不妨细品。”洪信大师颇具深意地道。
茶微苦而后回甘,熟悉的味道,在嘴中慢慢回味着滋味。屋中三人谁也没有作声,线香袅袅,轻香盈鼻,屋外有轻风鸟语,心安静下来,所视所听都是美景,便是眼前未刷油漆的小榆木几,在江安义的眼中也变得古朴可爱起来。
广明大师慢慢地捻动佛珠打量着江安义,三年不见,江安义留起了短须,多了几分持重,眉宇间透着华彩,寓兆着喜事加身;细看眉梢带煞,主争端不断,煞气直侵右眉梢伤疤处,隐现红光,主有血光之灾,还是那个枯木逢春之兆,险中寓吉。
看破不能说破,否则反生波折,广明大师缓缓开口道:“安义这段时间喜事连连,但也要谨防泰极生否,小心小心。”
江安义追问,广明大师合上双眼,不再作声。江安义只得望向洪信大师,数年不见,洪信大师的额头上添了几道皱纹,端坐如钟宝相庄严,目光明睿。
“相由心生,境随心转,只要秉心持正,何必执着外物虚幻。”洪信大师合十念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江安义熟读《金刚经》和《般若心经》,自然知道洪信大师所念的经出自《金刚经》,是劝他不必执着于相术,一切随缘。合十回了一句:“不住于相,如如不动。”
洪信大师点点头,江安义所说的经亦来自《金刚经》,表明面对世间境相时心中不产生执着之心。
三人依旧静坐品茶,轻风再来,花香如故。
大街上欢喜热闹,寺院中安祥宁和,大理寺内却是一片凄风冷雨。科举弊案在大理寺审理,天子命龙卫和暗卫进行协办,黄胜愁白了几根头发。案情很简单,告状的十个举子把风闻到的弊情一五一十地在大堂上陈述出来,这些人没有在官场上厮混过,不知道事情轻重,也不知有些话不该在公堂之上直说。
黄胜越听脸越苦,科场弊案是块炙手的热炭,审得好不能升官,审不好既得罪天子又得罪众臣,何况龙卫和暗卫奉旨各派了名镇抚前来听堂,话落进这些鹰犬的耳中,恐怕要生出无数事端来。
马遂真咬定自己审核不严并未徇私;何英杰是纯粹的人,看到公堂早已吓得脚发软,稍一恐吓便招了,暗卫派人查抄他的家,收取的银票和四十六个人的名单放在一起,一锅端了。有了名单顺藤摸瓜,不光收监的七个人个个难逃,还牵出两个胆大站起的人,包括何英杰在内一共查出徇私的官员十人,舞弊的试子一百二十三人,还查出贡院中封弥、誊抄、搜检的官员八人,查抄收受的贿银一百七十六万两,案情明了。
五月初六,黄胜在紫辰殿禀报此案,天子石方真下旨传两相、六尚、九卿正、龙卫和暗卫督统前来议事。敲着黄胜的奏报,石方真吼道:“十八个官员徇私,舞弊的试子超过百人,一百七十六万两银子,这就是你们说的盛世。朕的国空空,要靠卖庄园度日,而这些有钱人二百万的庄园唯恐买不到,打点考官出手便是数万两银子,国的银子都被这些蠹虫贪了去。韩志、冯忠,你们拿了这名单,给我去查一查,这些人还有没有其他违法乱纪之事,问一问他们的银子都是怎么来的?”
陈成济和孔省对视一眼,齐齐站出来道:“万岁三思,查抄家产、恐兴起大狱,天下难安,民心浮动。”
其他臣子纷纷附和。大郑立国一百六十余年,肃宗年间因党争之祸兴起大狱,先后诛杀大臣五十七人,查抄家产,引得朝堂震动,政局不稳,昭帝继位后贪图享乐,引发元天教之乱,动摇了大郑根基,究其前因便在兴大狱诛大臣。前车之鉴,朝堂臣子对天子的做法惊恐莫名,好不容易有中兴之象又因科举弊案兴起大狱,大郑恐怕真要元气大伤再难恢复了。
看到众臣纷纷反对,石方真冷静了些,道:“贪贿之臣必要重处以儆效尤,那些舞弊的考生革去举人功名,十年之内不许参试,查抄的贿银交入国。至于具体如何处置,政事堂议后报朕吧。”
科举落下帷幕,江安义进宫向天子辞行,家中两位娇妻快要生产,得赶紧回去,京中风云变幻,还是早些离开为妙。天子正在御房内陈成济和孔省等人奏报处置科场弊案的情况,听闻江安义求见便让人入内一起旁听。
“……马遂真身为主考官有失察怠政之责,降一级罚俸两年。”陈成济对着拟定的章程念道。
石方真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马遂真为楚安王傅费心教导石重杰,自己本要提拔他为相,结果因这场弊案给耽误了,这个处分虽略轻却合了心意,石方真点头道:“可。”
“何英杰身为副主考,收受贿赂十三万八千两,放任四十六名舞弊举子及第,罪责深重,贬官为民,抄没家产。”
石方真怒道:“今科会试就坏在他的手中,处置太轻,除贬官为民外,杖责四十,举家流放至黔州,三代不许返乡。”
这个处分不轻,陈成济心中一沉,何英杰如此处分,接下来的官员怕难以过关了。
“孙光明身为同考官,收受贿银二十四万两,徇私录取考生十八名,拟贬官为民、重责八十杖,流放军前效力。”
陈成济刚念完,石方真道:“太轻,尔等过于放纵,封弥、誊抄、搜检的官员一律处斩,徇私录用考生十人以上者处斩,其他考官依照徇私人数依次贬官、杖责、罚银处治,徇私五人以上者处罚后发配至镇北城军前效力;舞弊举子一律革去功名,永不录用。以后再有科举弊案发生,一律照此例罪加三等处分。”
陈成济看了看手中的章程,天子盛怒之下难以规劝,只得躬身领旨。江安义心中暗凛,看来今后自己要注意少插手乡试事宜,要不然惹上麻烦罪责不轻。
孔省问道:“万岁,那十名出首的举子该如何处分?”
石方真有些犹豫,这十个人出于义愤为天下举子鸣不平,并无大过,但他们跪宫门、敲登闻鼓的作法有逼迫天子之嫌,又为百姓做了坏榜样,以后其他人都跟着学样,那登闻鼓岂不要被敲烂了,天子和众臣岂不要疲于奔命。
孔省对这些举子很同情,见天子没有开声,婉声道:“这十人激于义愤,行事虽然莽撞却情有可原,今科会试将他们摒之门外,算是给他们的一个教训,还望万岁从轻发落,略加训斥便是。”
此次处分卢家谷被查出夹带两人,估计降级罚俸是免不了的,耽误两年事小关键是在天子心中落下不良印象,再要起复重用已是万难。卢家林已经打算破罐子破摔,在被罢职之前畅所欲言,听到孔右相想轻易放过告状的举子,当即出声反对道:“臣以为不妥。朝庭设大理寺、铜匦投甚至京兆府都可受理冤情,而这些举子偏偏要跪宫门,敲登闻鼓弄得天下皆知,分明有意营造舆论胁迫天子,其心可诛。万岁对贪贿之臣处于重罚,不可厚此薄彼轻纵这些狂生。”
陈成济道:“臣附议,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可轻纵这些举子让他们生出侥幸之心。臣以为可治他们疏狂之罪,流于边陲三年,并且十年之内不许参加科举。”
“准奏。”
京中十狂生的名字众所周知,尤其马远翔是化州的解元,赋优美不次于韦祐成。江安义与他有过交谈,知道此人不光才好,见识也过人,虽有傲气但是个人才,瑕不掩瑜,想来其他九人也差不多。
天子要将这十人发放边陲,不如揽到化州,化州最缺人才,江安义躬身道:“万岁,化州用边陲之地,不如将这些狂生发配到化州,臣想用他们为国效力,也不枉他们所学一场。”
“准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