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罢,江安义将奏疏交给李明德。李明德读过之后,脸上喜忧掺杂,欲言又止。
江安义诧异地问道:“李东鸿是李家的玉树庭芝,此等俊才当不遗余力的栽培,我看明德公面有难色,莫非有什么隐情?”
李明德叹了口气,请江安义来到后堂,这才开口道:“东鸿是我四弟之子,出身庶枝,李家家大业大,嫡庶之间难免会有差异,东鸿家境一般,不过身为李家人,衣食温饱还是有的。东鸿这孩子天资聪颖,十八岁中秀才,二十二岁中举人,族中对他亦十分重视,出公资助他进京赴考,大兄明行让他住进府中,带他参加京中聚会,帮他扬名铺路。”
这样说来李家对李东鸿寄以厚望,为何他会显出一副潦倒的模样?
“东鸿参加会试不第,大兄劝他不要返乡,就留在京中备考,可是东鸿这孩子时运不济,接连两次应试不第,他久居京中,花费不小,族中已有怨言,就连大兄府中也有家人对他冷言嘲讽。于是,明行兄让他帮着打理些公务,熟悉官场体制。东鸿上手很快,明行兄便将公奏疏、信往来大部分交给他来打理,所以今日东鸿很快便能写出这篇奏疏。”李明德道。
“久试不第,寄居京中,东鸿这孩子难免思念家人,憋闷得久了会到外面借酒浇愁。丰乐十七年四月在酒楼与宁陵郡王(天子的叔叔)的孙子石重方发生冲突,事后宁陵郡王世子石方珪派人送信给明行兄,说东鸿举止轻佻、行事鲁莽,致使其子身上所佩的玉佩丢失,这块玉佩是天子所赐,意义重大。”
宁陵郡王石庆光是宣帝之弟,当今天子庶出的叔叔,是为数不多没有就藩的王爷,虽然是郡王,石智光的恩宠却远在安阳王石庆丰之上,江安义听闻天子有意尊宠宁陵郡王以示天家亲情深厚,而这位宁陵郡王显然是个聪明人,从不掺杂政事,一心只求发财。用富可敌国形容宁陵王府的财富一点也不为过,江安义听闻王府有田产五六万顷,庄园、私宅遍布,京中四大赌坊之一云山坊是他家的,传闻名酒黄酥醉也有股份,其他店铺产业数以千百计,江安义堪称豪富,但要与宁陵郡王相比不啻云泥。
江安义眉头微微皱起,说起来他与宁陵郡王还有点小过节,当初他奉旨到赌场刮银,就从云水坊赢去四十二万两,事后宁陵王府并无任何反映,想来是知道他是受天子授意,不想与他起争执,淡了与天子间的情份。不过,江安义听说宁陵郡王世子石方珪找个借口到温国公府上找到程希全,从他手上要走了程家绸缎庄的二成股份。
这位世子行事并不张扬,江安义没有见过他,但从云水坊这件事来看这位世子殿下是个狠角色,所说他常以其父之名采购南北奇珍奉献宫中,清仗田亩时主动上缴田产一万余顷,还有欠收税银十万两,天子颁旨嘉许他为“吾家良驹”。
“明行兄只得带着东鸿到宁陵王府陪罪,并赔了一万两银子,那石重方冷语威胁不许东鸿再呆在京城,无奈之下东鸿只得放弃科举回到族中。”李明德摇头叹道:“那时李家收支拮据,因东鸿之过赔了万两银子,许多族人不满,要东鸿自掏腰包,我虽竭力替东鸿说话,但敌不过众意,只得让他在家塾中任教,每年十六两的束脩作为赔偿。东鸿上有老下有妻儿,家中原本不富裕,我只能暗中补贴些银两,让他维持生计。”
难怪这位李东鸿衣着陈旧,面容憔悴,原本是光做事不拿钱,还欠下一大笔债,倒是和自己当年有几分相似。江安义动了恻隐之心,道:“这位李兄是大才,江某愿意重金相聘,不知明德公是否舍得?”
李明德道:“安义看中东鸿自是他的幸运,只是他随安义进京,宁陵郡王处不好交待。”
江安义微微一笑,当年张克济之事都能摆平,李东鸿之事微不足道,待自己的将李东鸿所写的《请建团练疏》上奏天子后,找时机跟天子说明缘由,天子惜才,定然会回护东鸿。
李明德听完江安义的打算,抚须欣然笑道:“东鸿得遇安义,是他个人之幸,也是我李家之幸,东鸿就拜托安义你了。”
回到前堂,众人的奏疏差不多都写完了,江安义边看边选,包括李东鸿在内共挑出十人。李明德心中有数,勉励了众人几句,让他们散去,暗中派人将江安义选中的人选叫到房饮茶。
江安义笑道:“李家人才济济,前来参选的都是百里挑一的俊才,诸位又是优中拔优者,要依江某个人之意,恨不得将诸位一股脑地都带进京去。不说做幕僚,以诸位的才学,参加一两次科举,怕是都要高中的。”
众人矜持地微笑,江安义的话不错,在坐的众人自问才学都能及第,可是三年一次的科举万人之中只选二三百人,何其难哉。不说旁人,李东鸿下笔千言、倚马可待、惊才绝艳连李明行也赞其必中,同样两次不第,寄希望于及第不如成为江安义的幕僚来的直接些,而且听江安义言中之意,并不反对幕僚参加科举,两相比较如何选择大伙心知肚明。
随口评点了几句几人奏疏中的警句好词,李东鸿听到自己所写的“兵能力战、民能坚守”被江安义誉为发人深醒,不禁脸上露出笑容,看来江安义对自己所写的奏疏还算满意,如果能被他选中,自己的窘况或许能得以改变。同为李氏族人,都是叔伯兄弟,众人互相之间知根知底,江安义只需两个幕僚,不知花落谁家,心中不免有些紧张。
“江某此次调任京中,不知京中深浅,还望诸贤畅言京中为官以何为要?当如何自处?”江安义问道。
话音刚落,左侧有人高声应道:“京中为官不易,王公贵戚遍布,官员之间盘根错节、关系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有可能一个小小的主事背后就站着个大人物。恕东良直言,大人虽然得天子宠信,居四品高官,但根基尚浅,除令师余大人外并无得力倚靠。”
说话之人是李东良,年纪与李东鸿相仿,也是个举人,看到江安义含笑看着他,李东良越发神采飞扬,先下手为强,自己第一个说话占据先机,肯定在江安义心中留下深刻印象。
“大人要在京城站住脚,除了紧随天子和太子外,就是要广结同盟,夯实基础,方能步步高升。”
江安义笑问道:“具体该如何做?”
“我李家是世家之一,大伯李明行高居九卿之位,在朝堂上颇具影响,大人是我李家的女婿,我李家自然是大人坚实的依靠;其次大人出身泽昌院,泽党在京中为官者甚众,大人要融入其中,三五年内如果能成为泽党党魁则大事可成……”
江安义微笑着听着,李东良的这些主意听上去很美,但张先生和范师都告诫他慎结党羽。结党向来都是天子所忌,朝中泽党、章党看似势大,其实不过是天子用来制衡世家的手段;京中王公贵戚众多,百余年来互相姻亲盘根错节,江安义初来乍到要学人结党营势,岂不是贻笑大方,还不如秉直而行,坦坦荡荡。
李东良话音刚落,对面一名士摇头辩驳道:“东良兄此言差矣,为臣之道在于忠、勤,大人方才而立之年,正是锐意进取之时,岂可学人营营苟苟,固步自封……”
众人纷纷发言,个个慷慨激昂,李明德却注意到江安义的微笑有些僵硬,他心中明白,自家子弟看似言之凿凿,其实不过是根据道听途说而纸上谈兵,这样的泛泛之谈实难打动江安义。
等声音稍停,江安义期许的目光落在李东鸿身上。李东鸿迟疑了一下,开口道:“东鸿长于撰写奏疏、管理、处理杂事,出谋划策不是我所长,大人既然有问,东鸿便斗胆说上几句。京中情形复杂,大人初到京城,宜静不宜动,不妨按部就班先熟悉情况,等立稳脚跟后再图发展;方才世平兄说为官在于忠勤二字,说得极有道理,大人只要忠心耿耿,多做少说自然会受天子器重,纵有些波折也不无作大雅。大人年仅而立,不要急于求成,有十余年时间经营,位极人臣指日可待。”
江安义点点头,李东鸿的话与范师暗合,做京官不比外任,外任制约少,可以大刀阔斧地随自己的意,京官处处是牵掣,宜静不宜动和按部就班说到了点子上,李东鸿在京中呆过,见识胜过其他。
等李东鸿说完,李明德道:“来高,就剩下你小子了,平日口齿伶俐,今天怎么不开口了?”李明德的语气中透着亲近,江安义知道李家的排行:师、明、东、来、世,李来高的排行与冬儿的父亲相齐,是李明德的孙辈,不知是谁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