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面盘亘在他们正前方去路上的山壁,乃是由天地伟力所凿就,故而说到底还是与人力所为的城墙是有很大区别的,虽然高耸,虽然更加坚不可摧,但它的表面,并不是非常光滑和平整的一块,上面有很多突出或是凹陷的,可供人借力攀援的地方,再加上有着提前丢上去的绳索帮助,罗刹族的战士们一言不发,到了地方,稍事休息,缓一口气之后,便开始顶着头顶倾盆落下的大雨,手脚并用,抓着上面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好像一个个大蜘蛛一样迅速地往上攀爬着。
在这种时候,无论他们底下弄出多大的动静,其实都完全无需担心会被人发现,且不说在这种极度恶劣的天气里,根本就没人会在头顶的树林里,淋着雨守着这边的情况,就算是有,除非他能跑到悬崖边上探头往下看,不然这四周根本不停歇的雨声雷声和风声就是最好的掩护,而谁又会在大半夜淋着雨跑到悬崖边上往下看呢,一个不小心自己掉下去了,那还上的来么,所以哪怕是世上最尽忠职守的卫兵,都不可能做到。
另外还有一点,随着声势如此浩大的雨季的到来,河面持续地上涨,这就导致了他们乘坐着木筏到了目的地之后,离山崖的顶部也相对而言近了许多,这也算是蓝云轩会提议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天气下强行渡河的原因之一。
事物都有两面性,要辨证地看待,只要善于利用,很多时候,逆境也是顺景,无这风雨交加,雷声隆隆,尉迟立德必然会安排人彻夜镇守在山崖上,时刻监视着这边的情况,防止他们偷偷渡河,而无这乌云滚滚,夜色弥漫,他们则必然会在渡河的时候被发现,到时候的损失,或许比现在都还要大。
崖壁的底下,顾玄仍然待在那个凸出来的,只能容一人勉强站立的小平台上,手上握着一根三丈长,几十斤重的长竹竿,在连番动作,帮助数十艘木筏顺利抵达,避开了直接撞上崖壁,筏毁人亡的下场之后,哪怕是他,在这种情况下,都感觉有些乏力了,两臂这时候就好像灌了铅一样沉,每抬一下,都要使出全力才行。
认真想一想,一艘木筏上面,大概能装载十来个人,再加上随着浪潮翻涌,朝着这边撞过来的冲击力,那少说都有千钧之力,他却要以一己之力,而且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单靠一根竹竿去拦住对方,而且还不能使出全力,只能用一股巧劲,这对身体和精神的消耗便更大了。
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如他一样,有着天生神力之人,曾有献记载,前朝大将,一人一枪,站于山下,为保身后队伍的平安,持枪连挑十三颗有战车大小,起码有数千斤之重的滚石,最后被紧跟而来的第十四颗落石直接活活砸成了肉泥,千年以前,还有中庭的一位帝王,自诩为天神下凡,力大无双,硬要与人比赛扛鼎,最后力竭,直接被落下来的铜鼎给砸烂了脊椎骨。
天威无限,而人力终有穷时,很多时候,就要知道自己的极限,不该逞能的时候,一定不能强行逞能,那样对己对人都不好,而顾玄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而不是天上的神灵,他自然也有力竭的时候,但他这一累,产生的最直接的影响,便是他出手的速度慢了下来,虽说木筏上面的人自己其实也有很多可以减速的手段,但还是会有人没能来得及反应,或者说做了,但是没有产生效果,只是徒劳无功。
“嘭!”
顾玄眼睁睁地看着一艘刚刚才渡过了千难万险冲过了河,朝着这边
靠过来的木筏,因为被一个突然出现的浪头给打偏了方向,而自己又没能及时地用手里的竹竿帮助他们拨乱反正,导致其没有能够顺利入港,而是直接撞到了前面的山壁上。
下一刻,木筏直接整个翻了过来,上面的人猝不及防之下,全部好像下饺子一样被掀到了冷冰冰的水中,他们不会游泳,只能四肢并用,扑腾着水花,将双手和脑袋竭力地伸出河面,一边喝着河水,一边哀嚎呼救着,但紧接着就看见那漩涡一卷,七八人打着转,几下就已经不见了踪影,过了几息之后,倒也有重新冒出头来的,但他已经出现在了十几米之外的河面上,顾玄无奈,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往下游飘去,这一去,若是抱不住什么可以支撑自己待在水面上的东西,那他活下去的可能就已经不大了。
顾玄已经尽力了,他就算再怎么想救这些人,也没有其他能做的了,那些落在河水里,他完全救不了的人,就只能在心中默默地为他们祈祷,到底是自己要求他们一起来的,到底是自己把他们带上这条九死一生的绝路上,他没有理由不内疚,因为他并不算一个真正的铁血帝王,但这些感情,这些脆弱,他却没有在脸上直接表现出来,那些罗刹族们看向他,只会觉得心安,就好似在黑夜里见到了一盏明灯,会不由自主地向其靠拢。
只要主帅不乱,整个队伍就不可能乱,只要主帅能够保持沉着冷静,那再大的困难,他们也不会害怕,这就是一个有足够威信的领导者对于整个团队的作用,顾玄就是这支队伍的灵魂,只要在他的手下做事,那就已经不需要过多思考,只需要服从便足够了,这才是真正支撑起这些罗刹族们挑战自然,挑战自我,挑战不可为之事的勇气所在,而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命令而已。
脸上的雨水都没有时间擦拭,当然了,就算现在擦了,等下也会再度淋湿,但顾玄的头发都已经乱了,前额搭着几缕,已经遮挡住了视线,他腾出一只手把碍事的头发扒到一边的同时,也吐出一口憋了良久的浊气。
因为雨水上所携带的寒气入体,再加上下半身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他竟然感觉有些麻木,趁着这个机会,也赶紧稍微动了动,换了一口饱含着湿润雨水的空气,生出新力之后,他赶紧又将手中的竹竿一伸,与此同时,水中正在挣扎的一个人,完全是下意识地用四肢紧紧地抱住了它,顾玄咬着牙,手臂的肌肉颤了颤,使出全力,竟然直接将其从水中给挑了起来,这个不慎落入水中的倒霉蛋被他直接给丢到了一艘已经没人的木筏上。
后者人在空中,原本都不想松开这根救命的竹竿,只是被顾玄一抖,还是一下子落在了木筏上,砸得整个木筏差点又翻了,他刚呛了不少水,又被冰冷刺骨的河水泡了一会儿,再加上冷风一吹,这时候半边身子都麻了,冷得直抖,根本就站不起来,只能跪在上面,不断地咳嗽着,吐着肚子里的脏水,好好的一个高大的汉子,竟然禁不住流出了泪来,只是在这种时候,谁也没去看,同时也看不清,分不明那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就是了。
而在同一时间,第一批抵达这处天然的“小港口”的人,现在已经顺利地爬到了终点的山顶上。
萨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轻轻地甩了甩脑袋,他张着嘴巴,喘着粗气,明明已经快要累趴下了,却还不能休息,因为他还需要继续帮助其他人。
他先是站在顶上,稍微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情况,没有时间去
考虑有没有敌人可能在附近,就以他们现在的情况来说,有人埋伏,那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想都别想其他的可能,所以根本就不需要去担心那种情况,他寻找了一下,很快便找到了一棵需要两人环抱的大树,然后用一根浸满了河水雨水,湿漉漉的绳子将自己的腰和树身给绑了个结结实实,接着又赶紧拖着绳子跑到了悬崖边上,趴在上面,开始搭手,将其他人赶紧拉上来。
在这片垂直高度少说也有二十余丈的山崖上,可见一个个小黑点,正在从底下奋力地向上攀爬着,源源不绝,毫不停歇,看得人心潮涌动,禁不住要为他们加油喝彩,那是为见证同类能够战胜自然这种强大的敌人时,所随之产生的一种与有荣焉的奇妙感觉。
可饶是已经到了此次渡河计划的最后一关的路上,也仍然有人没能做到最终登顶,他们从高高的崖壁落下,有的是因为脚踩滑了,或者手没抓稳,有的则是因为太过疲惫,因为一时的乏力而无奈落下,哪怕只是这样看着,其壮烈程度,也绝不比一般的攻城战来的更轻松,甚至看得旁观者都揪心。
他们没有任何的保护措施,也得不到其他人太多的帮助,完全靠着自己的力量,去征服困难,而一旦失败,他们的下场就是死亡,这样的勇士,怎能不让人敬佩,怎能不让人崇拜呢?
可怜这五千人里,光是为了渡过这宽达一里的大卫河,在中途就已经损失了一大半,等到他们顺利到达山下,离开木筏,开始沿着前人探索而出的路线攀岩,并且终于爬上山顶之后,再清点人数,不过只剩寥寥的一千三百人而已,可见在这种天气下渡河,到底是有多么的凶险,能有现在的成果,都还全是托了老天垂怜的福气,不然绝无可能有这么多人能够成功登岸。
整个上山的过程,顾玄是最敏捷,看起来最轻松的那一个,但其实他才是最疲惫,最累的那个人。
在发现没有后续之人跟来后,他便已经直接将手头那几十斤重的大竹竿给丢到了水里,整个人靠坐在崖壁边上的一处大石头的旁边,垂着脑袋,手里抓着两张已经被雨水浸湿,混在了一起,看不出彼此的馕饼,一点一点地吞咽着。
想想看,大凉帝国的第五位皇子,哪怕过得再不顺心,往日在皇宫的时候那也是锦衣玉食,衣服旧一些,那也是上好的狐裘,日子过得再清苦一点,却也能每日去酒楼点上一桌子菜,自斟自饮,故而所谓的苦,都是相对于比他更好的人而言,事实上,对比真正底层的老百姓而言,他过得并不算很苦。
哪怕是来了黄沙县,最起码好的东西也是优先供给他的,在那种边陲酷热之地,他竟然还能时常吃上新鲜的蔬果,这是一般人所无法想象的,但顾玄的优点,便在于此了,既吃得下玉盘珍馐,也咽的下粗糠野菜,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他绝不会嫌弃。
被雨水所泡涨的馕饼,那感觉跟直接嚼自己的鞋子也没什么区别,但他却吃得津津有味,因为他知道,他需要这个东西来补充刚才消耗的体力,不光是他,其他所有人也都一样,都在默默地,迅速地咀嚼着手上的食物,除了咀嚼声以外,偶尔有其他的声音,就是他们互相在传递着带来的马肉干而已。
马肉微酸,味道不能算好,而且又没有调味的东西辅助进食,但用来充饥,并且补充能量是足够了,再说他们必须要这么做,因为登上了这座山,并不是结束,接下来,好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