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郑皇后身边的宫仆扣响伯懿门扉之时,他黑眸中最后一丝的澜漪也已散尽,又成为了那个持重峻颜的黑衣公子。
宫人带着他穿过一条长廊,玉浅肆早已候在此处,引着二人前往正殿的宫人似两丛小溪汇作一条,二人也十分自然地并肩同行。
玉浅肆望他一眼,见他眼下淡淡乌黑,精神头儿却不错,隐隐安心。
还未到正殿,便见郑皇后身边的崔嬷嬷满面笑意迎了过来,盈盈施礼。
“多谢二位大人,不过一夜便已寻到了宫中失窃之物。”
崔嬷嬷身后有两位宫人托着以红布铺盖,无法看清模样的东西。
二人见状心知肚明,郑皇后果真事事妥帖,以此物轻巧揭过昨日二人入宫的由头,连忙施施然还礼。
崔嬷嬷这才引着二人入了正殿奉茶稍候。
“二位大人还请稍待片刻,今日一早圣人同娘娘去了太液池同几位太妃见礼,临行前得知失物一事十分感激,嘱咐奴婢请二位大人稍候,定要当面谢过二位大人才可。”
崔嬷嬷是跟在郑皇后身边的老人,又出自郑家,待礼周正,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又带着满面真诚的笑意,让人无法拒绝。
玉浅肆虽心中挂记着宫外的雅音,却也不得不留下来。
不过方才崔嬷嬷口中的“太妃”一词,倒又牵动了她些许回忆。
“敢问崔嬷嬷,今日太妃们为何会齐聚太液池?”
“今日是顺庙严妃的生辰,圣人特准寿安宫中诸位太妃的家人们入宫探视。那几位老太妃如今都迷上了京城新兴的戏曲,便摆了台在太液池听曲儿呢。”
顺庙是先帝的庙号,想来是哪位居于寿安宫中的太妃吧。
玉浅肆颔首垂眸,端起一盏茶以氤氲热气掩去眸下之光,形容乖巧地安坐,听伯懿与崔嬷嬷二人谈笑往来,渐渐陷入了沉思。
她从未忘记曹管事临死前那句撕心裂肺的“妖妃祸国”。
她近来细询往事,发现先帝在世时,后宫之中并无太多妃嫔。
细究起来,曹管事应当是明德皇后身边之人。他所言虽含糊,但若是站在他的角度细究,所谓“妖妃”,恐是指先帝的后宫宫眷。若“妖妃”所指依旧在世,并非死后才被追封为“明悼”的圣人生母,便也知可能是如今居于寿安宫的那群顺庙太妃们了。
她向来对宫中朝堂之事一窍不通,可伯懿却似明了她心中所想一般,引着崔嬷嬷将话题牵到了寿安宫之上。
二人正说到先帝驾崩后的后妃安置一事之上。
玉浅肆搁了茶盏,双手拢在膝上,静静听了起来。
依照常理,帝王驾崩后,除却皇后与继位帝王之生母,余者皆可放归回家。
可当时引着边关一事,朝中暗流涌动,动荡难安,林氏忧心这些后妃们归家后会成为各家助力,暗中搅动朝局,便以为先帝守丧为由扣下了这些顺庙的太妃们,也并不发落她们前往皇陵,只在宫中静养,时常还准许各家探望,有抓有放,让那帮骤失部曲的士族们无言可辨,便半推半就地应了下来。这么一应,便是十年。
伯懿望向面前这位左右逢源,看似句句掏心,字字顺意的崔嬷嬷,如此轻易地将林氏当年所为告知他们二人,究竟是无心为之,还是有意而为呢?
他并不相信,郑家会养出这样口风不牢侃侃而谈的奴婢来。
想来也只能是以林氏一事试探玉浅肆对齐国公府的太毒了。
郑家因王嵩促成与圣人的这桩婚事,他原以为这又是王嵩把控朝政的一步棋。却没想到此次入宫,郑皇后却像似与圣人一条心似的。她手下的奴仆,不仅对十年前林氏所为倾囊相告,还非要当着玉浅肆的面儿。
是圣人借郑氏之口试探,还是郑氏自作聪明,想要以此摸清朝中局势?
他不由地抬眼看了对面静坐不动,似一尊羊脂玉雕的玉浅肆。看她如此模样,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自圣人允诺他们彻查当年一事后,他想了许久,她以何说动圣人。
思来想去便只有那一个答案。因而不由得感觉到了自己身处奔涌的暗流之中。
圣人表面上对王嵩恭从,可若真的全然对王嵩放心,又怎会依她所言,嘱他们二人彻查当年事,以此来收买朝中清流真正为自己所用?
可她又作何想法呢?
如此设局,是对王嵩的全然信任,信任到明知自己以他设局,他也不会为难的地步?还是她站在圣人一侧,对万松如今的权势亦有几分说法?
想到此处,他心头猛地跳了两下,“咚咚”地撞着自己的胸膛,震击余韵久久回荡,让他不敢细细琢磨此中的悲喜酸苦。
因着心中另有所想,伯懿与崔嬷嬷之间的谈话也渐渐淡了下来。
正当话音将要落地的时刻,宫人禀报郑皇后摆驾回宫,崔嬷嬷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聚起了满面的笑容,随玉浅肆与伯懿一道恭迎郑皇后回宫。
郑皇后礼数周到,却也带着令人妥帖的直爽,入殿后免去一切礼数,与二人关照几句后,便屏退左右,并不问昨夜二人所为,只言道感念二人相助,问他们是否可有问题,也好让她回报一二。
玉浅肆亦不客气,抚了抚玉里乾坤,没有半分犹疑。
伯懿还在忧心她要如何巧妙问起祈福殿一事,可玉浅肆出口所言,却与祈福殿毫不相干。
“多谢皇后娘娘。臣的确对一事有些好奇。臣想知晓后宫之中一般由谁人负责出宫采买?”
郑皇后精致的妆容难掩讶异,似是也没料到玉浅肆这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不过郑家门风亦不容小觑,她上扬的眉尾还未抑下,精致的笑容便扬了起来。
“这个倒是不难,能为玉大人所思之事添一份力,是本宫尚在闺阁时的所思所梦。稍后本宫便去将想干人等的名册抄录后送去提刑司。”
玉浅肆起身行礼谢过,见目的达到,也不愿再多留,与伯懿告退,在清宁宫的引路宫人带领下离开。
可待出了清宁殿,还不等伯懿询问方才她所为,她便转了向,自顾自朝着太液池而去。
如此作为,引得身后一众宫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同伯懿一般跟着她前往太液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