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后的曲驰举目四望,眼前率先映入了一棵茕茕的小树。
徐行之听得身后传来曲驰一声呢喃:“……桃树啊。”
且末山位于南洲,潮湿燠热,本不适宜种植桃树,这一枝枯瘦的小桃树也不知是由哪只贪食的鸟吃了树种,远隔千山万水地消化于此。
在一片冬日长青的挺拔水杉树间,小桃树作出一副苟且偷生的可怜相,缩头缩脑,谨小慎微,枝头开着一两朵丑陋的小花,想必来年是绝结不出果子来的。
不知为何,看到这棵像极了那人的小树,曲驰心间便已有了答案。
……此树虚弱,精魂已散。
此处,或许是它最好的家。
他手捧锦囊,走向那株小树,启开锦囊,由得那瘦弱的一星浅辉荡出。
小小的残魂晕头晕脑地游荡而出,打了几个转儿,撞上了那干瘪的粉桃花,它抱住花瓣,随着花瓣颤动抖晃两下,才终于认清了路,小鱼似的游回来,乖乖地往曲驰的长袖中钻去。
曲驰以掌心控住那一抹残魂,托至眼前,轻声道:“先进去。等来年春日,我定来接你。”
残魂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安心地趴在他掌间,由他捧送到枝头,待一小半都已融入枝尖,它才像是醒悟过来什么似的,自那透明蠕动的魂魄间化出两只小手样的触须,去勾曲驰的指尖。
但它的力量太过渺小,什么也抓握不住,转瞬间,已消失在了枝头。
安放好陶闲残魂,卅四便引着徐行之等人,在山间穿梭起来。
自从入山后,卅四不再多发一语,一副恐惊天上人的模样,着实不像他往日跳脱自在的行事作风。
徐行之好奇地问他:“你究竟要给我看些什么?”
卅四不语,而徐平生显然很清楚他们将要去看的东西,但也缄口不提,只问卅四:“他们会不会出去了?”
卅四简练地答道:“总该还留着一些。”
这没头没脑的对话令徐行之心中疑云愈重,不由得转头看向曲驰。
他记得曲驰说过,他是在半路与卅四相遇的。
自己与卅四关系好,自是相信他说的话,但曲驰之前也只与卅四不过有个几面之缘,他性情又向来稳重,若不是卅四当真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给自己看,且给出了相当可靠的证据,他绝不会肯把蛮荒众人的行踪暴·露给卅四。
正在徐行之心中百转千回之时,在一棵老柳树前,卅四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返身朝向徐行之:“……行之,多年之前,我愧对于你的交付。”
卅四难得正色,仿佛那柳树后有着一个再严肃不过的秘密。可他天生含媚的双眼显然不是为了正经而生的,太过肃穆,反倒惹得徐行之轻笑起来:“……怎么又提起这档子事儿了?”
未能看顾好九枝灯、致使他心生反逆的事情并不能怨责在卅四头上。十三年前的卅四年轻,心中只挂有剑道,于外物向来不甚关怀,就连徐行之也很惊讶,这样的卅四,竟能把十三年前道友的一句约定记得这般深刻。
卅四不再说话,展袖一扬,徐行之登觉迎面生风,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等再能睁开双眼时,眼前天地改换,正是一处山中秘境,云碓茅蓬,闲亭长街,像足了一个隐逸的桃花源。
徐行之还未及将此处打量个遍,一名素衣葛巾的修道就自秘境前方拐角处闪出身影,恰好看见了走在最前头引路的卅四。
他客气地向卅四颔首致意:“……卅公子。”
招呼一声后,他方觉卅四背后有访客到来。
他的目光越过卅四肩膀,只瞧了一眼,手中还在冒烟的香炉便猛地倾翻在地,泼落了一地香灰。
徐行之也看清了那人容颜,刹那屏息:“……你……”
那人伸手按剑,朝徐行之方向梦游似的跌撞着走出两步,才扯着嗓子凭空大喊:“都出来呀!出来!是徐师兄和曲师兄!是——”
这一声呼喝竟像是剥离了他全身的气力,一嗓子喊出后,他硬朗的面容如丘峦崩摧,恸哭着跪伏于地,膝盖砰然一声砸在地面之上,砸起了整整十三年的时光尘烟,仿佛这十三年来,他都是用膝盖一步步长跪着走来的。
他单手撑住剑身,满含热泪地哭喊道:“风陵弟子,广府君座下,庐州蔡沧澜,拜见师兄!!”
蔡沧澜一声呼唤,于茅屋草棚间跑出了无数人。
他们身上的衣裳洗得发了白,生了旧,但都能看出,是老四门的服制,绝没有错。
徐行之唇畔褪白,又涨上了红,热血在腔子里一股股上涌,冲得他眼前发花。
……十三年,足以熬干人精血的十三年。
他以为,除了他们这些有深仇大恨的逃狱之人,已经不会再有人甘愿犯傻,痴守着四门之名,不肯离去。
卅四拄剑而立,注视着徐行之:“我卅四从不亏欠道友。这些年离散的弟子不必尽算,风陵山一千三百人,丹阳峰九百零三十五人,应天川出逃弟子三百七十八人,我卅四为你保了。”
徐行之颤抖着声音发笑:“……傻子。”
卅四跟着他笑了:“加上我和徐平生,共计两千六百一十八个傻子,随你差遣。”
……与此同时,应天川的解剑岛之上,十具尸首一字排开躺在地上,身上裹有一层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