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枝灯以剑挑开白布,只见底下红白之物横流,一颗颗脑袋作烂西瓜状,但仍能辨认出那一张张死不瞑目的面容,其状甚是惊怖,仿佛在生前最后的时刻见到了什么厉鬼凶神。
九枝灯盯牢他们的伤口,看了片刻,便将剑身撤回:“色偏暗紫,形如蚰蜒,是鬼火烧伤的痕迹。”
一旁的周云烈道:“那想必是鬼族所为了。”
九枝灯不置可否,回身询问发现尸身的魔道弟子:“应天川现在状况如何?”
那弟子拱手,恭敬禀道:“回山主,尸身于昨夜被发现后,阖川大阵便已启动,鸟雀无出,害死众弟子的凶徒,定然还留在应天川中!”
九枝灯言简意赅地下令:“搜。”
言罢,他不去看四散的魔道弟子,而是转身望向了周云烈,神情微冷:“周川主擅使枪,可对?”
周云烈面皮绷得极紧,瞧不出什么端倪来,回答也是偏于圆滑:“不敢当,山主谬赞了。”
九枝灯将手中持剑铿然一抖,剑身出鞘,以剑鸣引得周云烈眉心轻微抽搐后,他用剑尖重又挑开白布,口吻难辨喜怒:“这鬼是使枪的。周川主可看得出来,他用的是哪一路枪·法?”
周云烈神色在微微震荡后恢复了平静,仿佛多年来的丹炉药火已把他的脸烤成了铁板一块:“……是应天川枪法。”
他惜字如金,多一个字也不肯讲,由于不急于辩解,反倒显不出心虚来。
九枝灯:“哦?”
“当年应天川投诚于您,遁走的弟子足有百十人众。”周云烈慢吞吞地推测着,“许是他们偷偷潜入川中,伺机为之吧。”
九枝灯垂眸看向尸首:“……这等枪·法路数,倒叫我想起一个人来。”
周云烈心尖一跳,本能想要察言观色一番,但却径直撞见了两抹点漆似的眸光。
……九枝灯并未在查看尸体,而是在看他。
魔道之人双眸异色居多,平时不会轻易显露,九枝灯此时看他,却脱离了寻常本相,眼上像蒙了一层透明的红雾,叫人瞧不清掩藏其下的情绪。
周云烈犹如一脚踩入深渊,背上冷汗炸起,蚁虫似的麻痒感自小腿肚子一路朝上攀援爬升。
……北南莫不是被发现了?
他暗自驱动灵力,静待九枝灯发难,掌心却已有细汗集聚。
然而,九枝灯在重新掩上尸布后,竟就轻轻松松地收剑回鞘了。
剑刃滑入鞘内的薄脆声响叫周云烈暗舒一口气,可汗还未及落下,他便听得九枝灯平声道:“周川主,弟子们搜川,总需要些时间。你常年炼丹,足不出户,我想去你丹房一观,看看你新近炼出的丹药,可否?”
且末山山涧之上,徐行之与卅四并排而坐。
风清水净,白云传情,徐行之将“闲笔”化为酒杯,斟出两杯来,端了一杯给卅四。
徐行之左肩处的衣裳尽湿透了,是刚才一个风陵女弟子抱他痛哭时留下的痕迹,隐隐描画出锁骨的浅痕。
度过初始的狂喜与狂悲之后,大家便开始思虑更现实的问题。
弟子们想知道他们在蛮荒中过得如何,曲驰也想知道众位弟子在现世中有何见闻,然而徐行之既不在现世,亦不在蛮荒,两头都插不上话,只好由得曲驰去清点各家弟子,登记造册,顺便答疑解惑,并留下孟重光、徐平生在旁协助,自己则同卅四一起出了秘境,来此地饮酒闲话。
卅四接杯,一饮而尽,“哈”了一声,眼泪倒先下来了。
他是徐行之的剑友,不是酒友,酒量顶了天也就二两。
卅四拿拇指印去眼角呛辣出的泪花,把杯子重又推到徐行之跟前:“满上。”
“酒量见长?”徐行之替他将酒液注入杯中。
“……还那样。”卅四说,“为了这帮人,忙都忙死了,哪有时间喝酒?”
“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徐平生呗。”卅四笑道,“当初在风陵后山捡到他,他疯疯癫癫的,除了叫你的名字外,就只会喊‘且末山’,我可不就以为你在那里吗。一来此地,我放眼一望,蹲了一窝子人,我脑壳都大了。小王八蛋骗得我好苦。”
徐行之笑了,他甚至能想象到当时卅四瞠目结舌恨不得掉头就跑的模样。
“你就这么管上他们了?”
“不管能怎样?”卅四做了个夸张表情,“我都和他们打上照面了,他们还敢放我走?我说句‘不好意思打扰了您呐,你们慢聊我先走了’,他们还不一拥而上,一人一剑,把我给剁了灭口?”
徐行之乐了,同他碰杯。
卅四又饮了一杯,辣得嘶嘶抽气,说话都有点大舌头:“我跟这些人约法三章:我给他们提供藏身之所以及修炼所用的灵石宝器,保他们安然无虞;相应的,我这里不是牢狱,他们也随时可以离去,但是离去前必得来找我,在我这里留个名姓。出去后也得讲道义,不论死前还是酒后,都不得把大家的藏身之所说出去。若是谁敢私逃或是出卖于众人,别忘了我卅四是魔道之人,天涯海角,若生,我叫他死无全尸;若死,我叫他挫骨扬灰。”
青年既与他叔叔同宗同源,鸦青色的丹凤眼一旦凌厉起来,便是一样的如刀如剑,但很快,那点刀尖似的寒芒就被酒意上涌惹出的水雾冲淡了:“……不过你们正道的好像都还挺上道的。这么些年,走的人不少,竟没有一个告密的。”
“……走了多少?”
卅四两杯酒下肚,脸热了,眼睛也亮了,如数家珍地同徐行之算账:“第一年,走的人不多。但是第三年年末哗啦啦走了一大批,第四年是走得最多的,足足去了七百三十六人。后来走得就少了……对了,还有在外面游荡几年,又回来了的。”
“这么多人,你是如何保了这么多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