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斯竟是以命担保我?!
向来只听闻丞相府内门客众多,世人皆说由廉是个惜才的良人,可此刻在我眼中,高斯并不是许多官员口中那样的不近人情,只因他掌管司法,廷尉一职让他不得讲人情。我只望着两鬓鹤白的高斯,一时不知所言。
“先生高节。”下车马车之后,我跪在车旁俯首。高斯露出难得的开心笑容,他眼角的细纹延长成一圈好看的弧度。马车随后远去,我再起身时,却热泪盈眶。林笑尘,你引三十万楚越帝国的军队深入胡人腹地的时候,是否有动恻隐之心的时刻?
“你傻傻站在自家门口做什么?”身后传来声音,我回首望去,沈茗煊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他牵着马,漫天的大雪打白了他的黑发。
他走近了,忽然眯了一下眼睛,似在思考问题,而一瞬间又得到了答案。他的嘴角倾然下垂,带着有些不甘的语气,他说道:“你又想起他了?”语罢,他自嘲般轻笑一声,又道:“也是,才过去几月。忘记一个人,哪能那么容易。”
“呵...”我吐出一口雾气,搓了搓冻红的双手,我拉起他的手臂,“进去坐吧,外面冷。”
屋内,炭火烧得旺,劈里啪啦地响。沈茗煊方才从马上卸下两小坛子酒的时候,我忽然不争气就哭出来了。他不明所以,想上来拥我入怀,却被我后退一步躲过去。沈茗煊这个人,总是出现在我难过的时候。可我却不能记起他和我究竟有一段怎样的过去,值得他做这么多。
“你总有好酒。”我掀开布盖子,酒香味扑鼻而来。
“丞相府上的。”他抢了我手中的那坛,拿过另外一坛,挑眉道:“这才是给你的。”我接过他给我的那坛子,晃了晃坛子,果不其然,里面只有一半的酒。
“堂堂沈大将军竟然这么吝啬。”我摇摇头,“我算是看错人了。”
“嗯,你的确看错人了。”他伸手把两坛子酒都护在手里,我要抢,他却整个人站起来,将两坛酒举得老高,任凭我怎么抢都抢不到。我气得直跺脚,却眼珠一转,狠狠向他的脚趾踩去。
“啊!!!”
“砰!”
两坛子酒伴随着沈茗煊惨烈的叫声,一起献给了大地。
“哈哈哈哈哈哈!”我两相视,皆是大笑。
“这下半坛子也没得喝了。”我与他肩并肩坐靠在门槛上,门敞开着,酒气在屋内却弥久不散,风雪打进来,炭火经风吹,反而得更红。
“就当是敬你大哥的了。”他看向我,眼眶变得红红的,“他虽对我做过不好的事,但他至少对你,不比我差。”
“嗯。”我含糊应道,林笑尘,我真不是故意咒你死。想到这里,我却忽然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没喝酒却被酒气熏醉了不成?”沈茗煊问道。
“没什么。”我摇摇头,微笑道:“不可说。”
“嘁。”他翻个白眼,表现出一副极为嫌弃我的模样。
就是这个模样,我只觉脑中又生生抽疼了一下,手腕处浮现出黑线,我咬牙,想起身不让他看到,却被沈茗煊一把抓住手臂。他惊慌失措地看了我一眼,下一刻,拼命盯着我手腕上看。我大力呼吸几口气,让自己不要去想,黑线慢慢隐了下去。
“别想。”他伸手将我拉入怀中,把我的头扣在他的心口,“不许想了。我跟你的从前,没有任何关系!”他带着生硬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我想抬头看他,却被他死死摁住脑袋,但在方才动弹间,我额头似迎上几滴热泪。
那一夜,我睡得极为安稳,不知道是因为沈茗煊那句话,还是因为知道林笑尘活着。又或者,是屋子里浓郁的酒香味,让我沉醉不知。但自那日之后,沈茗煊再见到我,却变得一发正经起来,再也不愿意随意展露出他的笑容。
这个冬季似乎无比漫长,像是冥冥之中注定阻挡楚煦的南征雄心。终于等到开春时节,冰雪消融,我身揣楚煦的,同高斯的长子高荀一同出使陈国。我们顺着锦江而下,一路上,我与高荀似故友重逢,每日都有说不尽的话。他熟知史事,又喜作赋,是个难得的才子。这种一心扑在学问上的人,清高孤傲,让人心中由生敬佩。
有一日清晨,我与他同在船头,望着滔滔江水,他忽然聊起卫宋两国的往事。
“你知道卫翎君吗?”他白衣飘飘,立在船头,像画中公子,却忽然转身向我问道。此刻我方明白,京都第一公子,并非虚名。
“未曾听过。”我摇摇头。高斯给我的史里,没有关于这两个国家的任何消息。我从小到大,也鲜有人和我提及。若不是林笑尘当日在刑场告知我身份,也许别人随意说出卫国已亡,我只会轻轻应一声:哦。
“卫翎君是卫国最后一任国君,他流传最广的故事,不是治理朝政,而是和宋国公主的故事。”
“你继续说。”我表面依旧不动声色,心却开始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
“卫翎君接手卫国的时候,卫国已经独立分裂出了一个西卫。卫翎君是卫武王儿子中排行第九的,他年少时被送去宋国做质子,和宋国笑挽公主两情相悦。宋成王一直没有子嗣,十分宠溺这个公主,于是便应笑挽之请,把自己唯一的女儿,嫁给了卫翎君。武王一直到死都没有立太子,这样,卫翎君最后竟然当上卫国国君,乃至于宋国也甘愿成了卫国的附属国。于是,当年家父戏称,卫翎君是靠女人上位的。”
“如此......?那卫翎君治理朝政如何?”我问道。
“卫翎君执政十三年,四个子嗣都死于战场。十三年里,卫翎君收复卫国失地大半,西卫节节败退,最后竟然投诚我楚越。卫翎君女儿出生的那一年,正好是他亡国的那一年。”他不由得感慨唏嘘道:“坊间传言卫翎君最喜爱女嗣,却一直求而不得,真正得到,又失去了国家,最后家破人亡。这样人生的大起大落,实乃幸,也实乃不幸。”
“他......他有见过自己的女儿吗?”我别过头,以手抵住心口。自己双亲的事迹,只能在史和别人口中探得蛛丝马迹,实属残忍。
“应当是没有吧。卫史记载,卫翎君死于战场,与女不复得见。他的女儿据说出生于四月阳春时节,正是山花烂漫时节。卫国史从建国到亡国,史官已死,史现藏于皇家院中,皇家子弟和高官显贵才有资格查看。”高荀看了我一眼,疑惑道:“林负将军乃前宋国将领,你怎么会对这些事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