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欢喜参半,这里国王业已成亲,那边唐敖还在迎宾馆,痴心妄想,另改吉期。
他等来等去,吃了晚饭,还无任何信息。
正在盼望,恰好有几个年老百姓从朝中回来,把尉官点兵征剿各话说了。
唐敖这才知其详细,只吓的惊慌失色。
多九公道:“刚才唐兄说国王必是暂缓吉期,那知全出意料之外,并且大动干戈,用兵征剿。看这光景,国王只知好色,不以民命为重。过了今日,我们只好且充外工朋友,替他修理河道,弄点修金。若想林兄回来,只怕难了。”
唐敖只急的抓耳挠腮。只见国舅那边差了内使,押送铺盖过来;又拨许多人役伺候。
内使道:“我家国舅命我多多致意贵人:今日天晚,不能过来;明日上朝见过国主,就来面商修治河道。贵人在此,诸多简慢,只好当面再来请罪。”说罢,同几个庶民都去了。
第二日,守候国舅,一直等到夜深,也不见来。多九公又去打听,原来众百姓已将国舅府围的水泄不通,在那里候信。
唐敖这一夜更不曾合眼。次日清晨起来,多九公道:“唐兄,你看:不知不觉又是一天了。据老夫看来:若象这样,只怕我们吃了喜蛋才能回去哩。”
唐敖道:“此话怎讲?”
多九公道:“林兄同国王成亲,今已两日。再过几日,倘恭喜怀了身孕,你是国王的妻妹婿,这样好亲戚,岂不要送喜蛋么?”唐敖急的无计可施,惟有专候国舅之信。
谁知国舅自从那日安顿众百姓,次日上朝,国王只推有病,总不见面。把个国舅急的走出走进,毫无主意。并闻府中已被众百姓团团围住,专等治河回音,更觉着急,又不敢回府。又恐唐敖走脱,因派许多兵役在城门把守。又差人时刻送酒送菜到迎宾馆去,又挑了几担鱼肉鸡鸭之类送到唐敖船上,无非遮人耳目,恐怕冷落之意。当日就在朝堂住了。
第二日一早,天将发晓,国王起来,大为不乐,将国舅宣来问道:“那揭榜妇人可在么?”国舅奏道:“此人现在宾馆,因国主没有示下,大约今日就要回去。”
国王道:“他果能治河。我念生灵为重,原可施恩把王妃释放。不知他治的究竟如何。莫若着他河路治好,再放王妃回去。倘修治不善,不能完功,虚费银两,即将王妃留在此处,日后照数拿银来赎。国舅以为何如?”国舅听了,满心欢喜道:“主上如此办理,既不虚糜帑项,又安众民之心;倘河道成功,也除通国大患:真是一举两便。”国王道:“你就照此办去。”
国舅来至迎宾馆,见了唐敖,彼此叙了寒温。原来这位国舅姓坤,年纪不满五旬,声音面貌,宛如太监。二人茶罢。国舅道:“昨日众百姓齐集朝门,备言贵人因念敝邦水患,特来救援。老夫适值朝中有事,不能趋陪,多有得罪,尚望海涵!至令亲因在王府卖货,忽染重恙,现在仍未获痊,俟略将养,自然即送归舟。至立王妃之说,系小民讹传,断断不可轻信。但治河一事,不知贵人有何高见?”
唐敖道:“贵邦河道受病之由,小子尚未目睹,不敢谬执臆见。若论大概情形,当年治河的,莫善于禹。吾闻禹疏九河,这个‘疏’字,却是治河主脑:疏通众水,使之各有所归,所谓‘来有来源,去有去路’。根源既清,中无壅滞,自然不至为患了。此小子愚昧之见,将来看过河道,尚望国舅大人指教。”国舅听了,连连点头。
话说国舅闻唐敖之言,不觉点头道:“贵人所言这个‘疏’字,顿开茅塞,足见高明。想来敝邦水患,从此可以永绝了。老夫还要回去复命,暂且失陪,明日再来奉陪去看河道。”吩咐人役预备酒宴,小心伺候。乘舆呵殿而去。多九公道:“林兄之事,若据前日用兵征剿光景,竟是毫无挽回;今日据国舅之言,又象林兄不久就要回来。莫非林兄前日竟未成亲?令人不解。”唐敖道:“大约此事全亏众百姓之力。国王恐人众作乱,所以暂缓吉期,也未可知。”
多九公道:“这且慢慢再去打听。第治河一事,关系非轻,倘有疏虞,不但林兄不能还乡,就是我们也不知如何结局。老夫颇不放心。明日看过河道,唐兄究竟是何主见?”
唐敖不慌不忙道:“这个河道,其实看也罢,不看也罢。小弟久已立定一个主意。我想:河水泛滥为害,大约总是河路壅塞,未有去路,未清其源,所以如此。明日看过,我先给他处处挑挖极深,再把口面开宽,来源去路,也都替他各处疏通。大约河身挑挖深宽,自然受水就多,受水既多,再有去路,似可不致泛滥了。”
多九公有一些不相信,但也不好多说,于是这样道:“治河既如此之易,难道他们国中就未想到么?”唐敖道:“昨日九公上船安慰他们,我唤了两个人役,细细访问。此地向来铜钱甚少,兼且禁用利器,以杜谋为不轨;国中所用,大约竹刀居多,惟富家间用银刀,亦甚希罕。所有挑河器具,一概不知。好在我们船上带有生铁,明日小弟把器具画出样儿,教他们制造。看来此事尚易成功。”
多九公道:“原来此地铜铁甚少,禁用利器。怪不得此处药店所挂招牌,俱写‘咬片、咀片’;我想好好药品,自应切片,怎么倒用牙咬?腌臜姑且不论,岂非舍易求难么?老夫正疑此字用的不解,今听唐兄之言,无怪要用牙咬了,我们家乡药店虽用刀切,招牌亦写‘咬咀’字样,虽系遵着古人医,谁知这故典却出在女儿国的。”
次日,国舅陪唐敖出城看河。一连两日。
看毕回来,唐敖道:“连日细看此河受病处,就是前日所说那个‘疏’字缺了。以彼处形势而论:两边堤岸,高如山陵,而河身既高且浅,形像如盘,受水无多,以至为患。这总是水大之时,惟恐冲决漫溢,且顾目前之急,不是筑堤,就是培岸。及至水小,并不预为设法挑挖疏通,到了水势略大,又复培壅。以致年复一年,河身日见其高。若以目前形状而论,就如以浴盆置于屋脊之上,一经漫溢,以高临下,四处皆为受水之区,平地即成泽国。若要安稳,必须将这浴盆埋在地中。盆低地高,既不畏其冲决,再加处处深挑,以盘形变成釜形,受水既多,自然可免漫溢之患了。”
国舅道:“贵人所论河道受病情形,恰中其弊,足见天朝贵人留心时务,识见高明。至浴盆屋脊之说,尤其对症,真是指破迷团。惟求贵人大发恻隐,早赐拯拔,免敝邦‘屋脊’之祸,水由地中行,永庆安澜,得免涂炭,不独苍生感戴,即敝邦国主,亦当铭感不忘,但挑挖深通,不知天朝向来用何器具?尚求指教。”
唐敖道:“敝处所用器具甚多,无如贵邦铜铁甚少,无从措办。‘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今既一无所有,纵使大禹重生,亦当束手。幸而我们船中带有钢铁,制造尚易。第河道一时挑挖深通,使归故道,施工甚难。盖堤岸日积月累,培壅过高,下面虽可深挑,而出土甚觉费事;倘能集得数十万人夫,一面深挑,一面去其堤岸,使两岸之土不致壅积,方能易于藏事。不知人夫一时可能齐集?”
国舅道:“这个呀!若讲人夫,贵人只管放心。此地河道,为患已久,居民被害已深,闻贵人修治河道,虽士商人等,亦必乐于从事;况又发给工钱饭食,那些小民,何乐不为?但还有一事:昨日所看此河东首刷淤之处,贵人曾言彼处当年办理不善,以致淤沙停积,水无去路,因而不时为患。其受病之由,尚求指教一二。”
唐熬环顾四下,思索了一会。
唐敖道:“凡河有淤沙,如欲借其水势顺溜刷淤,那个河形必须如矢之直,其淤始能顺溜而下。昨看那边河道到了刷淤之处,河路不直,多有弯曲,其淤遇弯即停,何能顺溜而下?再者:刷淤之处,其河不但要直,并且还要由宽至窄,由高到低,其淤始得走而不滞。假如西边之淤要使之东去,其西这口面如宽二十丈,必须由西至东,渐渐收缩,不过数丈。是宽处之淤,使由窄路而出,再能西高东低,自然势急水溜,到了出口时,就如万马奔腾一般,其淤自能一去无余。今那边刷淤之处,不但处处弯曲,而且由窄至宽,事机先已颠倒,其意以为越宽越畅;那知水由窄处流到宽处,业已散漫无力,何能刷淤?无怪越积越厚,水无去路了。”
国舅连连点头道:“贵人高论,胜如读《河渠》、《沟洫志》。但开工吉期,定在何时?以便启奏国主,谕令该管各官早为预备。”唐敖道:“此时必须先造器具。明日国舅多派工匠过来。俟器具造齐,再择吉期开工。”国舅点头,即命随从速传工匠,明早伺候;并多派人役,听候差遣。说罢别去。唐敖将器具样儿画了,并托多九公照应把铁发来。次日,许多工人传到,唐敖把样儿取出,一一指点,登时开炉打造。众工人虽系男装,究竟是些妇女,心灵性巧,比不得那些蠢汉,任你说破舌尖,也是茫然;这些工人,只消略为指点,全都会意。不过两三日,都造齐备。择了开工吉期。
这一天,国舅同至河边。唐敖命人逐段筑起土坝。先把第一段之水车到第二段坝内,即将第一段挖深通;就把第二段土坝推倒,将水放入第一段新挑深坑之内,再挑第三段;逐段都动起工来,总是尽力深挑。后来所挖之土,一时竟难上岸,仍命工人把筐垂入坑内,用辘轳搅上,每取土一筐,要费许多气力,好在众百姓年年被这水患闹怕,此番动工,举国之人,齐来用力,一面挑河,一面起堤,不上十日,早已完工。又把各处来源去路,也都挑挖疏通。这里唐敖指点监工,那众百姓见他早起晚归,日夜辛勤,人人感仰。早有几个老者出来攒凑银钱,仿照唐敖相貌,立了一个生祠;又竖一块金字匾额,上写“泽共水长”四个大字。
此事传入宫内,早有一位世子把这情节对林之洋说了。原来林之洋那日同国王成亲,上了牙床,忽然想起:“当日在黑齿国,妹夫同俺顽笑,说俺被女儿国留下。今日果然应了。这事竟有预兆。那时九公曾说:‘设或女儿国将你留下,你却怎处?’俺随口答道:‘他如留俺,俺给他一概弗得知。’这话也是无心说出,其中定有机关。今日国王既要同俺成亲,莫若俺就装作木雕泥塑,给他们弗得知,同他且住几时,看他怎样。”因存这个主见,心心念念,只想回家,一时想起妻子,身如针刺,泪似涌泉。又想自从到此,被国王缠足、穿耳、毒打、倒吊,种种辱没,九死一生。这国王恁般狠毒,明是冤家对头,躲还躲不来,怎敢亲近!如此一想,灯光之下,看那国王虽是少年美貌,只觉从那美貌之中,透出一股杀气;虽不见他杀人,那种温柔体态,倒像比刀还觉利害。越看越怕,惟恐日后命丧他手,更是心冷如冰,体软如绵。一连两夜,国王费尽心机,终成画饼。虽觉扫兴气恼,因河道一事,究竟牵挂,不敢把他奈何。后来同国舅议定治河一事,思来想去,留此无用,只得将他送归楼上,索性把缠足、抹粉一切工课也都蠲了,林之洋得了这道恩赦,虽未得归故乡,暂且脚下松动。就只不知将来可能放归,又不知前日众百姓为何喧嚷,细问宫娥,都是支吾。
这日正在思乡垂泪,有个年轻世子走来下拜道:“儿臣闻得天朝有位唐贵人来此治河,俟河道治好,父王即送阿母回去。儿臣特地送信,望阿母放心。”
林之洋把世子搀起细问,才知揭榜一事。因垂泪道:“蒙小国王念俺被难,前来送信。俺林之洋倘骨肉团圆,惟有焚香报你大德。俺妹夫河道治完,还求送俺一信。更望在老国王跟前,替俺美言,早放俺回去,便是俺救命恩人了。”世子上前替林之洋揩泪道:“阿母不须悲伤。儿臣再去探听,如有佳音,即来送信。”说罢去了。林之洋自从国主送回楼上,众宫娥知他日后仍回天朝,并非本国王妃,那个肯来照管,往往少饭无茶,十分懈怠。幸亏世子日日前来照应,茶饭始得充足。
林之洋深为感激。不知不觉,将及半月,两足虽已如旧,但穿上男鞋,竟瘦了许多。这日世子匆匆走来道:“告禀阿母:唐贵人已将工程办完。今日父王出去看河,十分欢喜,因唐贵人乃天朝贵客,特命合朝大臣,许多鼓乐,护送归舟,并送谢仪万两。闻得明日即送阿母回船。儿臣探听真实,特来送信。”林之洋欢喜道:“俺自老国王送回楼上,蒙小国王百般照应,明日回去,不知甚时相见,俺林之洋只好将来再报大情。”
世子见左右无人,忽然跪下垂泪道:“儿臣今有大难,要求阿母垂救!如念儿臣素日一点孝心,大发恻隐,儿臣就有命了。”
急得林之洋忙搀起道:“小国王有甚大难?快告俺知。”
世子抹干眼泪道:“儿臣自从八岁蒙父王立储,至今六载。不幸前岁嫡母去世,西宫阿母专宠,意欲其子继立,屡次陷害儿臣,幸而命不该绝。近日父王听信谗言,痛恨儿臣,亦有要杀儿臣之意。此时若不远走,久后必遭毒手。况父王指日即往轩辕祝寿,内外臣仆,莫非两宫羽翼;儿臣年纪既幼,素日只知闭户读,又无心腹,安能处处防备?一经疏虞,性命难保。阿母如肯垂怜,明日回船,将儿臣携带同去。倘脱虎穴,自当衔环结草以报大恩矣。”
林之洋道:“俺们家乡风俗与女儿国不同,若到天朝,须换女装。小国王作男子惯了,怎能改得?就是梳头、裹脚,也不容易。”
世子道:“儿臣情愿更改。只要逃得性命,就是跟着阿母,粗衣淡饭,我也情愿。”
林之洋道:“俺带小国王同去,宫娥看见,这便怎么相处啊?莫若等俺回船,小国王暗地逃去,岂不是更好讷?”
世子听了,依旧忧戚,连连摇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