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官司对杜行止来说并不麻烦,尤其是这种连关系都不需要多走动的小案件。以前煤场里各种各样的业务都需要照搬法律件,他其实是有个长期合作的老律师的。
老律师表示自己看不上这种小案件,连淮兴都不愿意来,直接一个电话找到了附近的门生,隔天便有个西装革履的年轻律师前来报到。
这人虽年轻,却是一派衣冠禽兽的架势。眼神精锐戴着无框眼镜,唇薄脸瘦,鼻高额阔,帅是够帅了,就是看起来怪让人信不过的。
名叫方淮的律师如同他的外表那样,一身正中带邪的气质。看过龚拾栎给他的资料和要求后,拍拍胸脯说了一句:“包在我身上了。”
法院传票很快寄到了章家煎包馆,有会所走廊的监控录像和章泽的验伤证明做证据,在机关内几下点播,杜行止的起诉便有了结果,章宝林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赔偿章泽三千元。
这其中自然也有与章宝林一伙的少年们众口一词指正是章宝林带头斗殴的原因,其余更多的还是律师的巧舌如簧起到的作用。章凌志夫妇也请来了一个律师,然而收费低涉世未深的菜鸟哪里斗得过老狐狸?判决结果下来之后,罗慧当场哭晕在法院。
杜行止代理章泽出庭,见此情景心中可算解气了一些。好在他不知道以前章凌志推章泽入水的事情,否则仅仅一年的牢狱之灾,如何能弥补章泽从前经历过的苦痛?
他离开时被一个陌生人叫住了。
比他矮一个头的胖男人一脸官相,看着他时的表情有些奇怪,似乎不太能能够确认他的身份:“年轻人,是不是姓杜?”
杜行止站直了身子,对他挑起眉头,微偏头:“是的,您是?”
胖男人张了张嘴:“额,是杜如松的儿子?对吗?我觉得我以前见过。”
杜行止点了点头,仍旧不明他的用意:“对,我是他的儿子。您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爸爸他……”胖男人欲言又止,“他还好吧?”
杜行止对他笑了笑,眼中没有笑意。连杜行止离婚后跟着母亲的事情都不知道,这人跟他们的关系不会太紧密。他懒得搭理,敷衍地回答了一句:“大概还好吧。”随即便告辞离开。
男人怔怔地站在原地。他以前是杜如松的下属,见过杜行止几面,也知道杜如松老婆有北京那边的政治背景,杜如松还为了个莫名其妙的理由跟老婆离婚了。杜如松的下台在他意料之中,说双规就双规,前段时间被带走后便再没了消息,接替杜如松位置的人就是他,念着以往在杜如松手下干的还算开心,看到杜行止的时候他便想询问一下老上司目前现状如何。
然而杜行止冷淡的态度令他察觉到了什么以往一直不知道的东西。
他叹息一声,不由想到,杜如松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何苦为了那种外面随处可找的女人跟老婆离婚呢?现在儿子看上去有了大出息,周身的气势就不是普通人能有的,却不认他了。
想到这里,他后背打了个激灵,想到自己在外头养着的那个高中生,心中立刻决定过段时间就去跟对方把关系断了。
老婆还是自家的好,贴心、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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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凌志脊背一夜佝偻,短短开庭的几个小时他仿佛老了十多岁,在家中照顾到罗慧苏醒的那一刻,他只说了一句话:“上诉。”
儿子还年轻,在牢里坐一年人就废了,履历也不好看,未来更是晦暗无光。哪怕是为了他们夫妻俩晚年的生活,他也要想办法把这个独生子给捞出来。
然而上诉不是那么简单的,要钱要时间,还要人奔波花费精力。把中山路的店盘出去,夫妻俩检查了账上的所有钱之后,发现支付了那三千块钱的赔偿后他们就快身无分了。
从知道上诉的人是章泽以后,他们就没想过要支付这笔赔偿,三千块钱,不多不少,足够他们请一段时间的律师,然而钱还是不够用。
探监时母子俩抵着头痛哭,章宝林是真的害怕了。他无法无天了二十多年,什么坏事没做过?当初将章泽推到河里时也顶多良心不安了那么一会儿,随后罗慧为他奔走压下事情的举动,以及砍了章泽却只蹲了几天派出所的后果,令他那时候起就有了一个错觉。
他妈妈什么事情都能办到。
其实这次的事情在他看来压根是不值一提的。不就是打个人吗?对象还是以前差点被他淹死的章泽。从前快出人命的时候章泽也没能把他怎么样,现在不就是打了几拳吗?他也受了伤,章泽还能给他什么颜色看看不成?
判决结果下达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恍惚的,在庭上原本的底气十足无影无踪。无论如何他都想不到自己的一时冲动能为他换来整整一年的牢狱之灾。坐牢带来的副作用绝不仅仅是浪费一整年的光阴那么简单,学校里不会容许学生是个坐过牢的劳改犯,工作单位也未必会聘
用一个从监狱里出来没学历没社会背景的年轻男人。他很清楚,服从判决结果的那一刻就是他人生路的转折。
最令他难过的,还是庭上那些为了摆脱罪名将所有责任都压在压身上的“好友”。那些以往在酒桌上勾肩搭背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只因为他骗了他们,不是富二代而是个穷光蛋,就对他百般侮辱。不但编造出他性格暴躁易怒的谎言,还将一群人从前做的那些破事儿给说出来了,更提出他日常消费和家庭收入的不符合,生怕他不被判刑一般。
墙倒众人推,也不是这个推法儿。
“章泽那个王八蛋,一家子黑心鬼,跟他妈一个模子长出来的刻薄……”章宝林被这次的事情打击的有些语无伦次,他无所不能的爸妈这回居然栽了,栽在那个从前的手下败将身上。
罗慧哭地嗓子都哑了,捏着听筒的手指都在发颤。她哆哆嗦嗦地将手掌隔着玻璃覆上章宝林的手,颤声安抚章宝林:“囝,妈一定不会让坐牢的。妈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把从牢里捞出来。妈不会让那家黑心肠把的未来毁掉,相信妈,在里头乖乖的,等我们救出来。”
章宝林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眼神倏地就亮了起来。
“答应我的!”
“我答应的!”
“要说话算数!”
“我骗谁都不可能骗啊!”罗慧捂脸痛哭。
章宝林抹了把眼泪,小声又说:“我听人家讲,里面很苦的。妈下次来看我记得带点钱,昨天我就吃了一个煎鸡蛋配饭,我好几天没吃肉了。”他说完,看到罗慧忙不迭点头的模样,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狱警离开。他消失在门口的那一秒,罗慧整个人如同虚脱般瘫软在探视台上,章凌志轻轻地扶住她,神情不似从前那样亲近,只是微微皱着眉头:“不要哭了。”
罗慧怔怔地望着儿子离去的方向:“早知道有今天,当初那小子怎么就被救上来了?淹死在河里多好?”
她脊背发寒,几乎不敢想的更深。从章泽打河里捞出来的那天开始,他们一家的运道就变了。那时候的罗慧对原本老实的章泽忽如其来的算计压根没有防范的准备,就是从那并非她所愿的一刀开始,她的人生出现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原本游刃有余的一切都逃脱了掌控,不论是她被拘留的那些天,还是章才俊一家做出的离开栗渔村的决定,现在想来,和她以往猜度人心预测出的后果简直有天壤之别。章泽一定已经在那条河里死去了,现在活着的是栗渔村的水鬼,带着章泽的怨气回来报复他们一家的水鬼!
章凌志眼神一冷,皱起眉头训斥她:“胡说八道什么!他当初要是死了,宝林也活不到现在!他就是被给惯坏的!当初他把章泽推到河里的时候就该狠狠的教训他,护着护着护着,他到今天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以为他这样是谁害的!”
罗慧被他骂地面色惨白。她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正是因为知道了,她才对现如今的一切如此无法接受。章宝林是她的命根子,她觉得自己的人生都是为了儿子而活,而现在,章宝林的下场却是她这个母亲一手造就的。这对罗慧来说,不啻于一个巨大的讽刺。
她失声痛哭,只觉得心下荒芜,死气沉沉。如果用这条老命能换回儿子的自由身,她这会儿一定毫不犹豫地去跳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