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三这一天,顾怀接到了一封信。
信的内容很短,但寄信的却是已经许多天没来上算学课的二皇子,散了学后的顾怀拿着那封信看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出一趟京城。
京城禁军的营盘在城外。
对于二皇子没有再来上课这件事情顾怀倒是不怎么意外,毕竟魏帝的旨意点明了要让赵轩接手江南平叛的事情,之前罚去国子监读的事自然也就到了头。
如此一来当初杨溥安排顾怀进国子监接近赵轩的目的自然也就落了空,但却因为某个姓张的神经病让二皇子和杨溥提前站到了同一战线,只能说就算杨溥那老头再怎么会安排也算不准这世事的离奇程度。
但国子监的教学肯定还是得继续下去的,顾怀如今的官职还是国子监经学博士,而且他也颇享受这种在古板守旧的儒家化里注入一种新学的感觉,虽然很多国子监的士子们对如今的算学课科学课都有些嗤之以鼻,但泱泱中华,总会有那么几个人愿意睁开眼睛看一看,这就够了。
只要他不被当成妖人推出去砍死,某一天这些种下的种子总还是结出花的。
临时叫来王五当了车夫,天时尚早,也就不用考虑出城了回不来怎么办一类的问题,马车经过繁华的车道,又从顺安门南出五里,顾怀便遥遥看到了汴河另一侧的京城大营。
作为整个魏国不一定最有战斗力但一定是最高标准的军队,京城禁军起码从表面上看还是挺能唬人的,但整个大魏的军队都是那德性,也就不要指望禁军能好到哪儿去。
一开始顾怀也曾好奇过这个问题,大魏经济发达,怎么军队就烂成这鬼样子?进了国子监后里大把的资料可以随意翻阅,他也就渐渐了解了大魏天天被辽国这个邻居摁着脑袋锤的原因。
说到底还是个军队体制问题,大魏养兵舍得花钱,但边境天天死人,久而久之兵户不够了,靠自愿怎么也拉不够人数,也就只能把民户甚至囚犯强行编入军队,而这时候也没有什么参军光荣、军属优待一类的说法,一旦参了军就是终身职业,根本就没有转业退伍这一说,军饷老是领不到分的田被军头兼并还说不定哪一天就要上战场拼命,换谁也不愿意干。
所以大魏律法里动不动就是刺字参军几百里,可见当兵实在不是什么好工作。
所以出于前途考虑,几乎有点脑子和见识的都不会去当兵,有那点砍人的功夫去读当官多好?所以军队里游手好闲、想混碗饭吃的流氓地痞越来越多,这帮人打仗不怎么样,上司压榨他们,他们就去欺负老百姓,而且还不听指挥上了战场就跑,打不过大辽实在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说起来顾怀还在一本上看到一个生动的例子,四十年前边境告急,一位将军奉命出征,魏帝大手一挥给了他三万禁军,可他到了军营才发现禁军里全是一帮子不听话不卖命的二流子,一听要去北方打仗当晚就跑了几十个,抓回来处死都拦不住第二天还有人跑,可见对他们来说打仗比军法是更要命的事情。
军令下了开拔,可禁军就是不动弹;思想工作战后大饼一个没落下,但大头兵们还是不搭理他;最后连着砍了几百个脑袋,军营里血气重得比战场还惨,下面的禁军们也不带怕的。
最后实在是没办法了,这个将领才想了个不是法子的法子,派人去京城里的赌坊请来几十个老千,在军营里开赌局,一来二去那些大头兵们输得一干二净还欠了赌债,这个将领才跳出来说他帮大家想办法。
要知道流氓欠了赌债也是要还的,整个大营所有人一起抗命当然不怕将军,但赌债这个东西只要人还活着就躲不掉,于是在那位将领连哄带骗说打完仗就帮大家还钱还有封赏的情况下才算是把这帮大爷拉出了京城。
当然效果也可想而知,最后大辽南下三百里,再打一段路都可以看见京城的城头了。
这就是大魏的军队,连禁军都这个德性,可见地方军队到底有多么离谱,当初顾怀在苏南打了一圈仗,手底下那些兵之所以还算听话说到底还是因为天雷,要是没那玩意儿顾怀想带他们去冲叛军大营?不半夜给手底下的大头兵抹了脖子就算他运气好。
现在二皇子接手了这个烂摊子,还邀他去大营见一面顾怀几乎本能地就感觉到有个大坑在等他。
但就像杨溥说的,既然已经站到了台面上,以前那种能躲则躲的做事风格显然已经不太适合了,如今得罪了太子得罪了首辅得罪了那姓张的神经病,不往上爬一爬,难道真指望杨溥和赵轩能在前面顶一辈子?
马车晃晃悠悠过了汴河,在大营外遇到了盘查,下了马车的顾怀出示了随信寄来的印信,便孤身走入了军营。
沉默的士卒带着他在偌大的军营里转了半晌,带到了一个高台,他才看到了那个许多天不见的人影。
穿着一身轻便铠甲的赵轩按着剑坐在高台边上,完全没有二皇子该有的威严与仪法,他看着下方那些被操练了许多天,但阵型依然松松垮垮长矛都举不直的兵,叹了口气:
“来了?”
“来了。”
“坐。”赵轩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顾怀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站着。
“你在江南带过兵?”
“勉强算。”
“那你就该知道现在是个什么烂摊子,”赵轩抹了把脸,“这帮窝囊废带去江南就是送给他们砍可不带又不行,江南那边没兵了。”
顾怀挑了挑眉头:“没把天雷加进训练里?”
“还不到时候,朝廷已经下令管制硝石木炭了,京城里面也在全力开工,但又要送去边境,又要存起来平叛,实在不能浪费在这里,”赵轩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顾怀,“说起天雷好些人都想见见你。”
“不会又是张承那种神经病吧?”
“上次的事,我有责任,”赵轩出了口气,“早知道要闹成这样,那天在府上我就该出面把张承第二条腿也打断,事情反而简单得多。”
顾怀没有说话,只是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赵轩的侧脸,这个二皇子相处起来倒是意外地挺舒服。
他没有去问赵轩和杨溥到底达成了什么一致的意见,也没有去问自己来到这座军营是不是又被老头子安排了,和以前的抗拒相比,他现在要做的事情显然很多。
金铁轻鸣,赵轩从高台边缘站起,拍了拍披风上的灰尘,朝着顾怀一努嘴唇:“那就走吧,有人在等。”
“谁?”
赵轩没有说,只是朝着顾怀挑了挑眉头:“上次那件事,虽然大部分官对你的印象肯定都不怎么样,但管他们做什么?整个大魏的武将,现在都把你当成了宝贝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