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被叫做“无隅“的时候,是明灵观的一名小道童。
佛寺道观往往兼着做善堂,襁褓中的弃婴往这一丢,便被观主留下来给口饭,无隅便是如此。
明灵观属于地位很不崇高的那种俗世道观。
方座上塑像一立,便是三清殿。
观里道童往往连自己修的究竟是什么道都说不清。
传道的归传道,修行的归修行。俗世间传道的不过是普通道观,真正能令人修炼入道的地方,才是道门真正的洞天福地。
彼时这样的洞天福地并不易见,明灵观却有幸供奉了一卷可让人修行的道——《天心册》。一部非常普通的心法,观中没几个人能凭此修行。
但无隅的资质实在太好,三岁时误入供着《天心册》的内堂偷看观主打坐,却引动天地灵气入体。观中道人惊骇不已,为他详细探查身体经脉,发现他体内一股从母胎中带来的先天之气历三载未失,此次入体的灵气也留存下来。
这等资质闻所未闻。
道人们犹豫了数年,有的说“隐瞒下来,明灵观辉煌可期,将于道门中扬眉吐气”,也有人提议“上报给真正的洞天福地,让弟子得到更好的教导”。最终,他们还是以“年纪小”为借口,拖到了无隅十岁,却再也没有机会做下决定了。
那一日,明灵观起大火,刀斧声卷走了小道童所有熟悉的人。
……
血腥与热浪交织成炼狱。
混乱之中,观主塞给他一套粗布衣和《天心册》,将他推出暗门,嘱咐道:“逃!好好活下去,此后不要再管师门之事!”
晨光熹微。
刽子手们清扫战场,发现窝在村头通向道观路边的孩童:满身泥土,破烂到看不出颜色的衣服,脏污的头发,神色迷茫,仿佛刚被他们扰醒般,倒也不见血迹。
“小乞丐你叫什么名字?”一个蒙面人问道,手中的刀一杵,血水顺着刀刃淌到地上。
“……啊……啊……”福至心灵,孩童这样答到。
“切,原来是个哑巴,”另一个蒙面人看了眼村内,鸡鸣隐约,村民们大约要醒了,“走吧,现在闹出动静惹来村民,只怕得屠村,屠完村又容易被追究,费劲又麻烦!”
孩童直愣愣地看着这帮人从视线里消失,转头死死盯着道观的方向,久久未动,好似要把一切埋葬在瞳孔里。没有祭拜,也没有回去。
刽子手们的指使者贴了告示在道观附近所有的村落,指控明灵观供养邪神,并把所有观中记了名的人——从观主、管事到正式弟子一一附在了告示上,包括“无隅”这个观主给的道名。
于是孩童隐了名流落街头,任由别人叫自己小乞丐。
与观主指望的不同,他并未继续融入村落试图过普通人的生活,或者靠着《天心册》成为一个有点小本事的游方道士,而是走进了一片山林,附近的居民长时日没见着那个瘦小身影,都道小乞丐不知在什么地方冻死或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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亘古不变的丛林模糊了时光,千年瞬息,当日的孩童早已是成人面貌。
《天心册》只是名字叫起来好听,实际上除了一些基本的吐纳常识之外,什么高深功法绝技都没有。但凭着天生优异的悟性和体质,竟让他得以法天地自然,懵懂着步入了先天那道坎,刹那间若坠星河,仿佛有莫名能量沟通内外,自天顶而感清泉流下。
自那时起,虽然发丝早已转白,他面容却一如二十许。身着兽皮勉强拼就的衣物,面前立着口辨不出究竟何形的“兵器”——如观主最后的嘱咐,岁月浪潮冲刷,明灵观的恩怨渺小如同归海的沙砾般失了痕迹,当年的小道童也不再当自己是个道士。
而眼前这口“兵器”……
本是数百年前穿行林间时陆续寻得的数块不知名异铁,被他以自身功体捏合打磨,神识侵入耘养,最终性质相合圆融一体,却始终定不出最终的形态。
历经数百寒暑,看上去仍只是一根不规整的暗色金属长条,勉强分出了手柄的形状。
隔离尘世的人并不知晓有将兵器直接用铸具锤炼成型这样简单的做法,冥冥之中只依循感觉走了最难的一条路,企图与异铁武息交融而使神兵自成。
自成,成什么呢?
十岁起隐入深山古林不涉世事的孩童能活下来已是极大幸运,因一开始的谋生需求而使用木石做辅助之器,至于对兵刃的认知?几乎空白。
他的武道全是自然习得。挥起“兵刃”时,烈如天雷击山,柔似清风扶绿,拟鹰击长空,效万兽奔腾。不去思考自己究竟遵循何种功法,使得何种兵器,只畅快地与天地相应和,借以让身心、自然、手中兵刃自在交融。
从养异铁开始,这是长期必做的功课。只是……
日月交替,“兵器”仍未成型。
不如,出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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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边的万兽密林中走出了一个野人。背着一根奇怪的铁。”
附近村落的百姓们这样议论着。
其实“野人”并无过分脏污,只是那一身未处理的兽皮衣配上背后粗陋的铁条、几乎遮掩住面容的乱须及一头白发,对普通村民而言着实古怪了些,不免将他传成怪谈中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