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头浑身带着铃铛的走骡从东城门进入凤栖城内,骑骡子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凤栖城一般不准大牲畜进入,但是只要你给守城的士兵少量行贿,声言进城卸货,守城的士兵还是放行。北城门甚至为北边的骡马大队以及骆驼队开放,带着铃铛的骆驼队昂挺胸从凤栖城穿城而过,彰显一种古老的沧桑和传承。
少年摸出一枚银元交给守城的士兵,士兵一挥手,少年牵着骡子进城,直接来到北街的县政府门口,把骡子拴在门前的拴马石上,从骡子背上卸下一条沉重的褡裢。
少年身背褡裢进入县政府时被看门的挡住,少年如法炮制,掏出一枚银元打算送给看门的老头。正好县长屈志田出了办公室站在院子内,看门的老头当然不敢收那一枚银元,只是指了指少年,对县长说:“这个小伙子找你。”
少年被请进县长的办公室。屈志田看着少年面熟,记不起在那里见过,于是问道:“小伙子,你来是告状还是申冤?”
岂料少年像背那样念道:“我叫张狗儿,现年十五岁,凤栖县瓦沟镇人氏,我爹叫张虎娃、我姑父叫常有理、我弟弟叫张猪娃、我姐姐叫张花儿,我姐夫叫张有贵,爹死后娘给我招赘了一个后爹,后爹姓蔺名生根……”
屈志田吭哧笑了:“谁听你背家谱?先说说你来干啥?”
张狗儿不慌不忙:“草民冤仇重大,想你一个小小的县令管他不下。张狗儿今天来不为申冤,前两天忙于割烟,并不知晓郭宇村三个受苦受难的汉子虎口逃生,从河东归来。今日特来捐款。”
屈县长脸上的表情显得严肃:“小孩子,你来捐款,你家大人知道不?”
张狗儿显然对面前这个县长不太满意:“谁说我是小孩子,男大十三夺父权,我今年已经十五岁,我媳妇叫雅子,再过几个月我就是孩子他大(爹)!我家里我就是掌柜,后大(爹)得听我说。”
屈县长问道:“打算捐多少?”
张狗儿反问屈县长:“咱县上捐款最多的是谁?”
屈县长看小伙子口气蛮大,觉得有趣:“李明秋捐了三百。咋啦?还想跟李明秋攀比?”
张狗儿不假思索:“我捐五百!”
屈县长看了看蹲在门口的褡裢,看样子那褡裢很沉,估计这小伙子不会说谎。可是屈县长还是有些犹豫,这小伙子哪里来这么多钱?虽然说瓦沟镇这几年种植了不少大烟,即使割烟能卖几百块钱,也舍不得全部拿出来捐款。再说,小伙子声言张有贵是他姐夫,这些钱是不是跟张有贵有关?虽然偷这个字眼说不出口,但是不排除有偷的可能。
屈县长说得很婉转:“小伙子,你的精神让我很感动。能不能说说你捐款的动机?还有,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张狗儿突然激动起来:“我算看透了,这个社会他娘的就是有钱人的社会!三年前我们一家饿得快死了,我大(爹)把我姐姐张花儿送给本家子叔叔张有贵为妾,背回来半褡裢糜子救活了我们全家人!这件事我什么时候想起来就感觉心里憋闷,说出来才有点消气!今天我来捐款,第一想出名、想出人头地!钱是王八蛋,钱巴结财东(富人)欺负穷汉!我就想跟张有贵攀比,想有一天走在凤栖的大街上扬眉吐气!另外一点,郭宇村回来的三条汉子也是穷人,穷人帮穷人,我就想帮帮他们。”张狗儿顿了一下,又说,“屈县长问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这些钱绝对干净,不会有假。”
屈县长喊来会计,把褡裢里的银元清点入,然后给张狗儿打了一张收条。刚才张狗儿的那一番话让屈县长深有感触,屈县长也空有一腔报国志,总感觉这社会有些扭曲。屈县长对张狗儿说:“小伙子,我们核实一下,假如你这些钱没有问题,我们考虑给你送匾,然后敲锣打鼓,用滑竿抬上你在凤栖城招摇过市。”
张狗儿给郭宇村回来的三个幸存者捐款五百银元的壮举很快在凤栖县引起了轰动,大多数人都不认识张狗儿,不知道张狗儿是谁。竟敢有人跟李明秋叫板,这个人肯定了不起!屈志田县长也履行承诺,给张狗儿制作了一块由屈祥(十二能)老先生亲笔写的《仁义之家》的牌匾,敲锣打鼓抬上张狗儿在凤栖街上游行了一圈。许多人看见那张狗儿是一个未成年的半大小子,有点不敢相信,感觉中这件事有些蹊跷。
其实张狗儿年轻气盛,考虑问题欠妥,这样的风头出不得。李明秋已经六十多岁,根本不会为了这件事生气。张狗儿的弟弟张学友就是李明秋安排上学,并且让小孩子在岳父家吃住。李明秋只是感觉有趣,为小伙子这种冒失的行为称奇。
可是张狗儿的行为引起了两个人的警觉,一个人就是邢小蛮,大约三年以前,邢小蛮为了那尊鎏金铜佛,在凤栖通往瓦沟镇的半路上,杀死了张狗儿的老爹张虎娃。张狗儿崭露头角,是不是想为他爹报仇?后生可畏,年轻人做事从来不考虑后果,邢小蛮不得不防。
如果在过去,邢小蛮根本不会考虑,除却一个十五岁的半大小子不在话下。可是这两年邢小蛮众叛亲离,连一些拜把子兄弟也离他疏而远之,邢小蛮不得不有所顾忌,担心弄死张狗儿又惹一身骚。
邢小蛮决定去请教李明秋,李明秋是邢小蛮这辈子佩服的不多的几个人之一。况且张狗儿抢了李明秋的风头,李明秋肯定生气,借那张狗儿羽翼未丰,把张狗儿置于死地,除掉后患,解除后顾之忧。
可是那李明秋说出一番话,让邢小蛮心里凉:“小蛮,咱俩是连襟,姐夫说几句话你不要在意。你的副军长只是一个空架子,没有任何实质意义。国军只是看上了你刺死鬼子太原警备司令,听说在世界上都造成了轰动。升职你当副军长是为了宣传,你不要不知道天高地厚。张狗儿能翻起什么大浪?张狗儿不过是张狗儿,他对你造不成任何威胁,你杀死张狗儿不费吹灰之力,可是后边有人给你记账,你知道不?”
还有一个人对张狗儿的行为耿耿于怀,这个人就是张有贵。张狗儿对张有贵的仇恨根深蒂固,无论张有贵怎么收买张狗儿,张狗儿根本就不会动心。这一次张狗儿的捐款行为提醒了张有贵,看样子张狗儿是张有贵的前世仇人!张有贵必须把张狗儿除却,不然的话那一天掉了脑袋还不知道是怎么掉的。
但是除却张狗儿必须假借他人之手,还必须做得天衣无缝、密不透风,引不起张花儿的任何怀疑。
张有贵想起了疙瘩,疙瘩曾经建议把张狗儿除却,那一阵子张有贵主要害怕花儿翻脸,花儿怀里抱着张有贵的儿子,那儿子是张有贵的命根。现在看来必须趁早把那张狗儿弄死,张狗儿骨子里对张有贵怀有仇恨。
张有贵假装给疙瘩还捐款,骑着骡子来到疙瘩家里,看疙瘩正跟三个从河东回来的汉子喝酒,看样子四个人都喝高了,大家东倒西歪说着呓语。
疙瘩看见张有贵进来,伸出大母指先把张狗儿猛夸了一顿,说那张狗儿有种,还说那张狗儿是条汉子,以后定能成大事。张有贵看酒桌上有人,只能频频点头。
张芳琴亲自端上来几个热菜,招呼爹爹张有贵吃喝。张有贵看女婿疙瘩已经喝醉,也就只得住下来,待疙瘩酒醒后再议。
第二天早晨疙瘩酒醒,翁婿俩坐在客厅吃饭,没有别人,旁边只坐着张芳琴抱着小女孩。张有贵先让芳琴回避一下,张有贵有要事跟疙瘩商量。
张芳琴抱着孩子出去了,张有贵刚想张口,疙瘩突然叫了一声:“叔,你就不要说了,我知道你想说啥。”
张有贵略感吃惊,因为疙瘩虽然是张有贵的女婿,疙瘩却很少叫过张有贵“叔”,翁婿俩年龄相当,疙瘩有时候瞧不起张有贵,相互间总有那么一点隔阂。
疙瘩继续说下去:“你是不是认为张狗儿年轻气盛,处处跟你做对,想把张狗儿除却?疙瘩索性把话说明,张狗儿跌倒,大家都怀疑是你张有贵使的绊子,张狗儿如果遇到什么不测,你张有贵难辞其咎!”
张有贵浑身麻,额头上冒出汗珠,仍然嘴硬:“张狗儿是我的小舅子,那些事张有贵做不出。我来主要是跟你商量,今年的大烟怎么收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