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纹枰无算处 (5)

秦玉去了,陆纶便吩咐下人洗漱更衣,准备酒菜。待秦玉回来,陆纶已换了一身淡青色直裰长袍,中厅已摆放了一张小小圆桌,桌上摆好四样小菜,却是一碟蜜汁火腿,一碟糟鲥鱼,一碟香醋藕片,一碟莲叶肉圆,另还有一壶酒。

陆纶道:“你出兵放马许多时日,只怕食量要大增了。家中却没有准备大菜,只这几样小菜,你我师弟二人小酌几杯罢。”

秦玉笑道:“出征之时,若粮米多时,一顿一斤余米也是能吃下的,若是断了粮,一碗稀粥中只有十几粒米,我也吃得饱了。”

陆纶叹道:“我知你困守滦州一月有余,到后来城中断了粮,草根树皮诸般能食之物俱已食之将尽,却终将滦州守了下来,着实不易。璧城,征战之人,能活下来便是胜了。”

秦玉眼中泛光,却仍是笑道:“所幸陈制司援军到得及时,若再晚几日,只怕便要吃死人了。老师,人在那时那刻,心中所想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要活。真到生死攸关之时,吃人也是不会犹豫的。”

秦玉虽当成笑话来说,陆纶却是听得心惊,便不愿他再说下去,遂道:“是以古人云:‘今朝有酒今朝醉’,又道:‘莫使金樽空对月’,便是要我等有酒有肉之时尽管吃喝,莫到无酒肉可食之时才追悔莫及。”说罢举起酒杯。

二人对酌几杯,陆纶又道:“征战虽苦,却也并非全无好处,如今你秦璧城之名已传遍梁都。安肃一战之轶事更是街知巷闻。近几日便有多位朝中重臣向我探听你家中境况,你可知何意?”

秦玉自是明白,却只作不知,赧笑道:“我如何知晓。”

陆纶道:“你自幼父母早亡,家中又无亲眷,如今已是二十三岁了,这事便由为师为你做主如何?”

秦玉道:“弟子全凭老师做主。”声音已压得低了许多。

陆纶道:“好,为师定为你选一门上好的亲事。只是却也急不得,家世门第、才情相貌,为师都要探听明白才好下定。你如此年轻便官居六品,又是这等人才,便是配一位公主也配得过,哈哈。”

秦玉笑道:“老师将弟子夸得世间少有,只可惜当今圣上已没有待嫁的公主。”

陆纶正色道:“璧城,这几日确有几位重臣向我提及你的亲事,这其中有六部尚侍郎,也有学士待制,却都被我搪塞过去,你可知为师是何用意?”

秦玉摇头道:“弟子不知。”

陆纶道:“非是这几家女子配不得你,实是现下朝局不稳,只怕旬日之间便有大变将生,那时不知朝中哪位大臣高升,哪位大臣被牵连,岂能在此时急于为你定亲。”

“哦?”秦玉已是悚然一惊,“老师这话从何说起?”

此时窗外日已西垂,竹影森森,凉风骤起,陆纶放下手中酒杯,缓缓说道:“自年后你随军出征,当今愈加不问政事,方、袁二相公数次请见,皆被挡在殿外。只说御体有恙,凡事皆请二位相公自行处置,不必惊扰圣驾。以往当今虽也不问政事,然逢朝中有要事,政事堂便具札呈奏,当今自会御笔批复。如今政事堂虽仍具札,当今却不再批复。便是北疆战事最要紧之时,当今也仍是不闻不问,这实是前所未有之事。”

“若如此下去,政事堂便可算得是大权独揽了。三月初,方东阳领衔群臣上表,言北疆战事正酣,然御体欠安,不敢以国事惊扰圣上,政事堂独揽朝政却又有违祖制。为防当朝宰辅独断擅权,伏请圣上允准太子监国理政。”

“这道表章方东阳可谓光明正大,乃是约束自身权势之意,然细思却有逼宫之嫌在其中,便是以宰辅擅权要挟当今允太子理政。然联名上此表者朝中群臣已囊括十之六七,便是为师我也在其中。只因为师也是事后才想通这表章背后之意。”

“却不想当今只命洪福传口谕,言方东阳、袁宜直乃公忠体国之臣,绝非揽政擅权之辈,政事堂独揽朝政只是权宜之计,待圣上御体康愈自会回复往日之朝局。太子年轻,学术尚未精纯,于此时理政,于朝政于太子皆无益处。待日后太子学有所成,自会命太子当国。群臣如此心切,反有损太子仁孝之名。”

秦玉插言道:“当今这最后一句实是诛心之言,只差说群臣争拥立之功了。”忽觉不妥,急忙顿住,只因陆纶也是这群臣中之一员。看了陆纶一眼,不再言语。

陆纶却毫不在意,说道:“正是如此,因此方东阳听了这口谕,也不敢辩驳,也不敢再提此事。然此后行事,方东阳却愈加堂而皇之,不加拘束。”

“此前代国攻我河东,平阳守徐慎聚兵挡住代军,随即遣快马回都求援,方东阳召沈山远与我入政事堂商议。众人都以一卫兵马救援河东为好,其时梁都尚有禁军八万,虽说这八万兵马乃是拱卫都畿之用,然河东若失,代军便可直趋大河,威逼梁都。此时不用,更待何时。便是沈山远也无异议。哪知方东阳却坚持不允。他是首相,众人如何拗得过他,只得依方东阳之意,遣云冲卫冯渊率一万兵马驰援河东。幸而徐慎将门之后,有用兵之能,与冯渊合力击退代军,否则河东危矣。经此一事,我便有些疑心方东阳之用心。”

“此后中舍人许嵩、严预与太子詹事朱休等人在朝中拉帮结派,笼络人心。我虽未亲见,却多有耳闻。六部尚如何我不知晓,但侍郎中却有受其蒙蔽、拉拢之人,其他衙门四品以下官员中只怕也有许多。梁都城外武将我知之不深,然耳闻也有入其党者。方东阳虽未亲自做这等事,然其对此事不闻不问便可见一斑。我奇怪者,却是袁宜直。袁宜直本是杀伐决断之人,以往政事堂会商,偶有政见不合之时,只他能与方东阳据理力争。我亲见便有数次他二人争得面红耳赤,相持不下,最后方东阳只得退让。偏近些时日来,袁宜直有如聋哑一般,对朝中诸般异事视若不见,充耳不闻,竟成了一个老好人,这岂不是咄咄怪事。”

“璧城,这许多事凑在一处,若还看不出端倪,为师便枉自为官二十余载了。”

秦玉一边听一边思索,此时已想明白了大概,说道:“老师一番话有如醍醐灌顶,学生这才知道这些时日朝中竟生出这许多事来。只怕确如老师所料,大变将生,不得不防。”

陆纶道:“璧城,你我师徒父子,有事切不可瞒我。我知道你在陈崇恩军中甚是遂心,但陈崇恩心思如何,此时还不甚明了。我见陈崇恩与两边似都有往来,又似都来往不密,若是他隔岸观火最好。此事胜负难料,你万不可轻易蹚这浑水。”

秦玉道:“老师放心,陈崇恩虽待我甚厚,我却也只是参赞军机、随军出征而已,这等事料他也不会对我这初到军中只一年之人提及。学生万不会趟这浑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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