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三日,贡院门前贴出了覆试名单,洪字六号和辰字十二号赫然在榜。十四日,一百名参加覆试的考生按时来到,搜检,入号,封门,发卷,开始作答后,不时有人巡视,较正试严格了几分。
覆试没有贴经和墨义,仅考一策一诗,策论为《重农论》,诗名《山景》,五言“雨”韵,量虽少难度明显加大了,策论从修身养性变为议论时事政策,解决实际问题;诗也有了限韵要求。
写诗对江安义来说是小菜,翻出一首“溪清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抄上,从刚开始的忐忑不安到现在的心安理得,江安义喜欢上了“抄公”的感觉。
《重农论》是道策论老题,老题易写但想出彩不易,江安义暗自窃喜,这道策论自己刚好请教过余师,从余师那里得到不少提示:民以食为天,农业生产关系到国家的稳定、经济的繁荣,饥馑之忧是历代统治者高度关注的问题;朝庭每年都下达《劝农诏》,春耕时分皇帝会到籍田耕种,朝庭把劝课农桑的好坏作为考核官员的依据,通过减赋、免徭役来鼓励生产。这些道理是章应有之义,大家都会从这些方面落笔。
余师讲过,现今土地兼并十分严重,少数人占据着近半的田地,以自家为例,十亩良田,正常年份亩产稻谷约一石二斗,一分为税,四分为租,一分为种,所剩不过四石,换成杂粮,杂以野菜,勉强能糊口。那些无田可耕的百姓,租种农田更为不堪,一旦遭遇灾害,只能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土地兼并,是农业问题的根本所在。
但这个话题过于敏感,听余师言语之中流露,他之所以回乡探亲大半年,就是因为上了道《请重量天下土地疏》,为世家所忌,不得不自请还乡,远离风波。余师都无能为力的事,江安义当然不会触碰,如被卷入其中,怕连渣都找不到。
迅速地将余师讲过的内容归拢了下,挑可说的拟定腹稿:先写农之重要,再写助农、护农、兴农之策,最后结尾强调农兴则国富。重农在于护农、助农,才能兴农,护农在轻税薄役,使其得时,鼓励垦荒,使耕者有其田;助农则多,官府可以选育良种发放给农人,可以官租耕牛、铁犁,可以兴修水渠,防洪抗旱,与农生息,兴农自然有望。
想好之后,江安义提笔开篇,“民以食为天,农之轻重可知矣”;再到“铁器,民之大用也。器用便利,则用力少而得作多,农夫乐事劝功。用不具,则田畴荒,谷不殖”;三写“兴水利,防洪旱,得天时地利而促人和”;最后结尾曰:“故衣食者民之本,稼穑者民之务也。二者修,则国富而民安也。”
章一气呵成,江安义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自觉如行云流水,感觉良好。拉铃,交卷,出了贡院,时间还早,却意外地发现郭怀理在门口等他。
郭怀理耷拉着脸,感觉浑身的肉都要往下沉,江安义也不敢问他考得如何。默默地走了一段,郭怀理沉声道:“策问倒是旧时做过,马训导曾改过,依样搬了上去,应该能应付。关键是诗,你写给我的那两首都不对题,只得胡诌了几句上去,大失我‘郭桂花’的风采。唉,小江,你怎么也这么早出来了,不要紧,以你的才华,即使这次不中下次一定行。”
郭怀理低着头,眉头皱着,自说自话地安慰着江安义。江安义心头一热,这个郭胖子自己考的不好还想着安慰自己,这才是真正的朋友。见胖子心情不好,江安义有意逗他开心,笑道:“考完了事,不去多想,咱哥俩找个地方吃一顿,我请客。”
一听吃东西,郭怀理的脸立时由阴转晴,拉着江安义往南走,道:“前面胡同里有家小店,爆炒羊肉做得又嫩又鲜,我爹带我吃过一次,保管你吃了也说好。”
第二天,协一堂内正在阅卷,刺史冯绍钧带着两名随从走了进来,径自来到邓山长身边,问道:“邓兄,‘人闲桂花落’和‘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卷子可曾评阅过了。;
“尚未”,邓浩南叫人挑出洪字六号和辰字十二号,送在冯刺史面前。
卷子封着,先撕开洪字六号,冯刺史边看边皱眉,看完策论又读诗作,摇头叹道:“平平,大失吾所望,诗作与‘人闲桂花落’比相差甚远。”
展开辰字十二号的试卷,见字眉头先展,赞一声:“好字。”先读《重农论》,见首句“民以食为天,农之轻重可知矣”,不禁眼前一亮,再赞道:“开章明义,出句不凡。”
往下看,冯刺史连连点头,忍不住又赞道:“好。”
邓浩南放下笔,笑道:“改了一上午,有些头昏眼花。好有好酒,冯兄不妨读来听听,让大家解解乏。”
“民以食为天,……”冯刺兄醇厚的嗓音在协一堂内响起,评卷的众人都放下笔倾听,待结句“故衣食者民之本,稼穑者民之务也。二者修,则国富而民安也”念完,众人无不鼓掌喝彩。
邓浩南点头道:“确是好。此策用辞严谨,言之有物,切中要害,鼓励垦荒、选育良种、兴建水利、改进器械之策皆为良方,冯兄牧守德州,不妨一试。”
“此论言之凿凿,老夫读之亦感受益,有些事项确可依此策行事。”冯刺史手抚黑须,心有戚戚焉。
“此子的诗怎么样?冯兄一并读来听听。”
冯刺史将江安义的诗作拿在手中,未曾开口眼前一亮,默诵再三,叹道:“此子之诗,有清灵之气,读之有如观画啊。妙哉妙哉!没想到此次院试出了个诗家。”
邓浩南连连顿足催促道:“冯兄,冯刺史,奇共欣赏,快读啊。”
冯刺史莞尔,高声诵道:“溪清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协一堂内“猫叫”之声响成一片。
邓浩南手捻胡须,微闭双目,摇头晃脑地品味,赞叹道:“山中景色跃然纸上,色彩斑斓有如画卷,老夫最爱‘空翠湿人衣’这句,让老夫想起儿时被竹露湿衣的情景。唉,转瞬三十年逝去,竹林尚青,老夫却须发半白,老矣。”
邓山长被诗勾起回忆,言语之中不胜唏嘘,冯刺史连忙安慰道:“夫子云‘逝者如斯夫’,君子当自强不息,邓兄身为泽昌院山长,育人无数名重儒林,何必做白头之叹。”
“此诗一出,谁与争锋,邓兄,就以此子为案首如何?”
“理当如此。”邓浩南点头同意。评判不到一半,案首就被定下。
“待老夫看看此子为谁?”冯绍钧为官多年,城府深重,居然被诗勾得有些急切起来,打开弥封,眯着眼念道:“江安义,新齐县人,我记得余知节余大人也是新齐县人,这新齐县后继有人啊。”
顺手打开郭怀理的弥封,笑道:“居然也是新齐县人,没想到小小新齐县风鼎盛啊。罢了,念在‘人闲桂花落’的面子上,就取在乙榜之末,此次新齐县一头一尾包圆了,也算是一场佳话。哈哈哈。”
十八日,天刚蒙蒙亮,贡院门前就出现了身着长衫的身影,三五一群,举止斯,谈笑风声,不时瞅向贡院紧闭大门的目光暴露出他们的紧张。江安义和郭怀理赶到贡院已是辰时中,初升的朝阳照在贡院门前,新刷得粉墙雪白一片,在阳光下亮得晃眼。
一些机灵的商贩叫卖着早点和瓜果,郭怀理买了包瓜子和江安义在树荫下嗑着,一边吃一边念叨着各路神仙的名字,祈求保佑。江安义翻了翻白眼,暗道这才是真正的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
“来了,来了”,巳时时分贡院的门打开,两名小吏拿着红色的榜单在两列兵丁的护卫下走了出来,人群顿时簇拥过去,七嘴八舌地询问着,有性急的弯下腰想先睹为快。两名小吏手脚麻利,红色的榜单很快贴好,阳光照在上面,每个名字都熠熠生辉。
榜单下早被围得水泄不通,不时有“我中了”之类的狂喜呼声传来,也有踉跄挤出人群,满怀失落的身影。
“江安义,案首是江安义”、“谁是江安义,来没来,让大伙看看”,人群一阵喧闹。
“小江,像是喊你的名字,莫非你中了?赶紧的,看看去。”郭怀理将手中的瓜子一抛,拉着江安义向榜单跑去。
榜单最上方,赫然写着“甲等第一名新齐县江安义”,看到自己的名字,江安义一时痴了。欢喜、激动、轻松、辛酸,百味杂陈,一下子汹涌而来,定格成眼角的泪滴和嘴角抽搐的笑容。
“我中了,我中了。”郭怀理摇晃着江安义的肩膀,将他从迷醉中摇清醒过来。郭胖子激动得像个皮球快要蹦起来,顺着郭怀理的手指方向,榜单的末尾正是郭怀理的名字。
胖脸胀得通红,郭怀理紧紧地拽住江安义,嘶声嚷着:“喝酒去,喝酒去。”
“回家总算跟爹娘有个交待了,”郭怀理吐出一口酒气,笑道:“我自知不是读的料,看见就犯困,可是我爹说生意人受人欺负,家里要出个读人撑门面。我在家最小,爹娘娇惯,又懒又吃不住苦,我娘心痛我,便说让我去读,可娘她哪知道读的苦,先生的竹板打在手上钻心的疼啊……”
听着郭怀理的絮叨,江安义想起孤灯寒夜,爹一边咳嗽一边给自己讲解着经义;十二岁的少年从县城借回家,脚一滑,跌倒在泥水中,一身冰寒;雨雪飘飞,娘在焦急地在竹篱门前眺望,飞雪染白了头发;小弟替人帮佣,回来时满面泪痕……
只觉鼻子发酸眼窝发热,满满地斟上一杯酒,江安义一饮而尽。辛辣的滋味在肺腑中激荡,洗涤着胸中郁积的情感,这杯酒,为了自己,为了父亲,为了家人,为了江家,也为了天下所有心怀梦想苦读的读人。
这一日,平府中不知有多少人酩酊大醉?欢欣、苦涩尽在一杯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