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葛青疏没打算当真抢了卢五四的台词,他和赵瑄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之后,就把卢五四推了出来,还狠狠地吹嘘了这小子夜袭蒙古千户大营,神不知鬼不觉取人首级的壮举。
没过多久,卢五四就被招到了工场里头。
回到定海军的地盘,卢五四眼里那种狠劲一下子看不到了。也许是因为他杀了拉克申,胸中的压抑就此挥洒一空的缘故,他跟着大车回程的同时,身上那股畏缩感觉也慢慢消失,这会儿站在赵瑄和葛青疏面前,虽然还是有些沉闷模样,却并不低三下四。
这种平静的姿态下,他脸上遍布的鞭痕和伤疤都不那么狼狈了,配合着他单身暗杀蒙古千户的行为,反而让人有种狠角色的观感。
赵瑄看了他几眼,招手让他近前:“来,看看我安排下的毛纺工场怎么样?这些匠师们的手艺如何?”
赵瑄带来的这批匠师,是他在中都城里高薪招募来的。据说为首的一位,当年曾是泾州有名的匠人,跟着二十余年前跟着某位女真贵胃迁居中都,又曾协助少府监的织染署,造作五色、七色剪绒花毯。
如今郭宁在中都用事,他对这些奢靡之物毫无兴趣,也懒得保持大金朝廷那么多为皇宫服务的机构,所以一声令下,把少府监下头负责金银器物的尚方署、负责绣造御用服饰的绣署、负责宫中锦绮币帛纱縠的织染署全都转入都元帅府左右司的名下,让他们跟着李云,想办法赚钱。
赵瑄这才有办法调度了这批匠师匠人,来到缙山。
他自己虽然不熟悉毛织工艺,眼光却很好,知道这一批人都是有真材实料的。按照左右司的制度,他们稍有成果,很容易就被提拔成左右司的吏员。尤其是兼着作头身份的老汉陈简,眼下就有月俸十六贯,还有春秋衣绢各四匹,家底比普通的都将更殷实。
卢五四这小子看来有点才能,可再怎么样,也只是草原上的汉儿奴隶,年纪也轻。他若不知轻重,随便点评这些匠人的工艺,只怕立刻就要吃瘪。
赵瑄一声令下,卢五四倒不言语。他侧过身看了半晌,忽然走到指点着使用纺轮的陈老汉面前,张口说了几句。
他说话的口音很是古怪,赵瑄和葛青疏都没听懂,只觉得某几个音调和汪世显有点类似。不过,陈老汉明显听懂了,还笑了起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是愉快地对答了一阵。
过了好一会儿,卢五四拢着袖子兜转回赵瑄和葛青疏面前。
“陈老是泾州那边良原场出身的好手。当年我家在云内州银瓮口,有个小小织场。银瓮口还没被朝廷乱兵焚毁的时候,我颇曾见识过良原场的骨子毡和青毡,其中或许就有陈老的手艺。不过,泾州良原场所用的羊毛多是党项人所出,和缙山这边蒙古人给出的羊毛不太一样。陈老制毡的时候,不用木制夹板而用石板重压,在前头又加了用木棍捶打的工序,便是当心此地羊毛粗短,制成的毡布不够紧实。”
听他这么说来,陈大匠连连点头,满脸笑容。他这几天被赵瑄催着排定工序,但两地水土千差万别,毛料上也有明显不同,为了产出的毡料厚实好用,他费了许多心思。
虽说这老匠人自家笨嘴拙舌,不会向赵瑄表功,但旁人能一眼看出,然后告知本地该管的上司,总让人有几分得意。
“另外,陈老制褐的本事也是高明。”
卢五四想了想,继续道:“我曾听说,泾州的毛褐有一匹重只十四两的,那是因为用驼毛作经纬,利用其粗、长、坚韧的特点。眼下咱们没有驼毛,如果单以羊毛来织褐的话,毡袍的牢固程度始终是问题。所以陈大匠在这里没有用双绞编,而以蒸熟以后再经水煮的老火麻为经纬。这种毛、麻混纺的工艺,唤作‘绞编罗’,以此产出的毡布特别耐拉伸,用于秋冬时的军服,最是合宜。”
陈大匠继续在旁点头,忍不住道:“卢小郎君,你是懂行的!”
赵瑄和葛青疏两个,全都有些呆愣。
过了好一会儿,赵瑄沉声道:“毛纺上头的财源,都元帅府很是看重。最晚到明年初,左右司织染署会在缙山设分署,设直长。这一大摊子事,马上都要紧锣密鼓推进,我正愁着一时间凑不足人工……”
他拍了拍卢五四的肩膀:“你在这批汉儿奴隶里头,应该是有些熟人,知道那些是愿意合作,好说话的。这样,你去替我挑出两百人来,每日抽个半天时间来这里学毛纺手艺。学成以后,每天都有丰厚工钱!至于你……”
赵瑄退后半步,上上下下地看看卢五四。
卢五四如今已然知道,赵瑄乃是缙山守将,是定海军在漠南诸军州仅次于节度使的大人物。与这等打败了成吉思汗的强兵悍将相比,什么蒙古千户百户,压根就没有半点份量。他被这样的大人物盯着,心里忽然有些紧张,不由自主地揪了揪自家新领的毡袍。
“你懂毛纺,本该放到织染署去;但你又敢杀人,放到织染署就可惜了。这样吧,我新到缙山,管勾本部兵马,帐下还少个押官。你来当这个押官,先替我把毛纺工场的人手安排妥帖了。办得好,我升你做军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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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五四低头想了想。
先前他知道,定海军打算把汉儿奴隶们释放为荫户,让他们在缙山屯田。看他们在缙山周围新开的田地和沟渠,倒是规划得宜,明显有好手主持。真要跟上了这一场,年后未尝不能把土地都伺弄好了,彻底安定下来。
不过草原上的汉儿奴隶在成为奴隶之前,也不都是农夫出身。
有些人想到日后非得头朝黄土背对日头地干农活儿,暗地里就不乐意。这些人里头,有些在草原上是工匠身份,替蒙古人打造过刀剑、或者制造过各种器械的。因为害怕定海军追究,这才忍着不说。
如果把他们抽调出来,转而去工场卖力,说不定各取所需,都很乐意。
想到这里,卢五四点了点头。
他又想了想,有些犹豫地低声问道:“那么,军判呢?将军老爷,你说要我当军判,军判是做什么的?”
这“将军老爷”的古怪称呼,让赵瑄笑了起来。
他说:“军判是军队里的辅贰官。我让你当的军判,职在奔走草原各部,与我军的哨骑、探马配合,侦察蒙古人的内情,捉杀与我定海军为敌之人,乃至不服管治之人、有罪之人。怎么样,这也是一场富贵,你能接下么?能做么?”
卢五四低下头,仿佛盘算,眼中却有若隐若现的杀气一闪。
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道:“我能,这个我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