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令的缇骑不一时便来到村庄中央的空地上,为首的军官手中高举着顶端饰有鹰形徽章的铜杖,肩甲上嵌着银色的百夫长标志,他开始向村民高声宣读官府的敕令。
“……帝国当局已经宣布废弃这个村庄,自今日开始,方圆五里内所有居民必须全部转移!布政司已经为你们安排好了去处,那里有丰沃的土地、崭新的农具、肥壮的牲畜以及各色农产种籽在等待着你们!快收拾行装准备上路吧,不要再磨磨蹭蹭的了,帝队将护送你们前往希望的目的地!”
没有人响应他的号召。农民们茫然而麻木地瞪着眼睛,仿佛根本没听明白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只是下意识地,母亲们有些惊惶地拉住自己懵懂不知所谓的儿女,将他们往怀里搂得更紧。
帝官再一次重复命令,语气也越发生硬严厉。在他身旁,帝国骑兵布成散兵线呈扇形向两翼排开,一个个从背上解下强弓硬弩,作势虚瞄着眼前的人群。村子里的气氛开始紧张不安起来,好几个胆小的孩子忍受不了士兵们凶神恶煞的怒容,惊吓之余竟在大人的怀抱里哭了出来。
沉默又持续了片刻,帝国骑兵们逐渐失去耐性,开始用力拉扯起马缰,使得座下的战马也越发焦躁,它们打着响鼻,口鼻里喷溅飞沫,钉着铁掌的马蹄不耐烦地刨起地面。终于,有村民鼓起最大的勇气站了出来,朝着全副武装的士兵们怯声问道:“众位军爷,我们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祖祖辈辈生活了好几百年,这有我们的家园、妻子、田地、牲畜、庄稼,还有祖先的祠堂与神主。我们祈求各位大人开恩……”
“抗拒是毫无意义的。”百夫长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的话,“你们所需要做的,只是乖乖地收拾好东西随我们上路!要是你拒绝的话……你已经拒绝了,对吗?”帝官冷哼一声,把手中的鹰杖朝下属们轻轻一扬,“烧掉房子。”
“不!”那村民惊叫一声,探着双手向前走了几步,惶然无措地看着两名骑士策马上前,扬手将蘸满油蜡的火炬抛上厚厚茅草结成的屋顶。转眼之间,两条火舌扭动着萌起老高,卷涌的热浪和浓烟旋即吞噬了整间草屋。
眼看着自己辛劳半生积下的财富顷刻间化为熊熊烧的火焰,听着妻儿老小扑倒在地的哭喊声,村民激愤地握紧了拳头,想朝着百夫长扑上去以死一拼。然而两支抵到胸前的长矛旋即让他“冷静”下来,被迫着向后步步退去。
“任何违抗帝国当局命令的人——都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百夫长高声向被震慑的人群宣布道,“现在,立刻去收拾你们的行李!半个时辰之后,整个村庄都将被付之一炬!如果你们还想抗拒这个命运,或者试图逃跑的话,他们——”他指了指身后顶盔贯甲张弓搭箭的帝国骑兵,以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继续说道:“将让你们明白什么是不可能。现在,开始动手吧!”
昏黄的夕阳将行进中的队列拉出一道长影,孩童与妇女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已经渐渐消褪,村民们垂头丧气毫无精神,推着装满行李包裹的独轮车在士兵们的呵斥下慢慢前进。不时有人转过头去,噙着苦涩的泪水远望着身后地平线上已显暗淡的火红,那已经化为火海的家园。
帝国武装骑兵在队列两侧来回游走着,他们挽着铁胎强弓,手里提着花梨木狼牙长枪,镔铁打造的枪尖油蓝铮亮。士兵们驱策着这些移民,像是牧羊人驱策着羊群,迫使他们勉强保持队形不致散乱。
“长官,前面是帝国的苍鹰旗号,友军来与我们会合了!”一名斥侯飞马来到百夫长面前,高声报告道。
“很好。”百夫长只是淡淡地点一点头,“命令部队加快行进速度,把这些家伙们交接之后继续向下一个村庄前进——今晚我们只休整四个时辰,明早寅时开拔!现在我们的成绩在全卫所排到第三,我希望到本月底的时候能够成为第一,明白吗!”
“遵命!”
同一时刻,辽东,赫图阿拉城。
李林居高临下,以征服者的姿态俯瞰着这座城市。尖头木桩排成的围栅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高大厚重的城垣塔楼,清一色全部由重逾千斤的青花条石砌成,砖缝间用糯米汁细细浇灌,依稀还能看出刀劈斧凿的新鲜痕迹。尽管是女真屯垦区最主要的城市之一,赫图阿拉城中却看不到哪怕一座泥墙草顶的典型女真建筑,反倒是华夏帝国高贵傲慢的飞檐山顶无处不在。萨满巫师们的神坛早已被砸得粉碎,遗址上矗立的是崭新的孔庙和院。红漆雕棂间,宽阔平整的石板街道纵横交错井然有序,乍一眼看上去往往给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置身于南方的明世界,而非这极北关外的蛮荒之地。
战争已经远离这座城市有一段时间了,然而帝国士兵的身影依旧在街道上时时往来。他们执盾佩剑身被重甲,每五人一组在伍长的带领下来回巡哨,严肃冷漠的神情就好像始终置身战火纷飞的战场。
城中的居民约有一半是从辽东迁移来的汉人——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将有更多的同胞从帝国各地赶来这里——剩下的则大多是女真各部族的土著。此时此刻,在帝国的强令之下,所有土著都必须蓄起汉人发式,身着大明服饰,按照华夏人的方式和习惯生活。虽然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举手投足间也颇有些别扭。然而刀剑的威胁战胜了对传统的遵从,越来越多的女真人开始习惯这种恐怖统治下的生活,
“注意!”一队帝国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向城市中央的广场,在他们的队列当中夹着一长列被绳索捆成一串的囚犯。这些可怜人无一例外作女真打扮,个个都是衣衫褴褛绝望无助,裸露的脸颊和手臂上隐约可见条条暗红色的新鲜伤痕。
“这些该死的罪人们!他们违反了大明的法令,也背弃了女真各部大酋长们与帝国当局的约定!”士兵们推搡着迫使女真人在广场正中站成一排,一名校尉面无表情地挥动着手中的藤杖,高声宣读着他们的罪行。巡逻的士兵也聚了过来,驱赶着街道上的平民前来围观。
“帝国皇帝已经表现出了最大的仁慈,他体察女真人缺少粮食布匹和铜铁用具的艰难,并决意给予你们无上的恩赐!”校尉继续说道:“你们有了耕种的田地、制衣的布帛,以及日常所用的陶器和铁器,难道这样你们还要不满足吗?”
人群中隐隐有些咕哝,但很快在士兵们的怒视下平息,在帝国统治的土地之上,蛮族语言正如他们的习俗一样被严厉地禁止。“看看这些人吧,他们拒绝了帝国的好意,放弃了皇帝陛下赐予的田地和房屋,甚至要远离明,逃入深山过那与禽兽为伍的野蛮生活!这是背叛、这是亵d这是污辱!明白吗,你们这些残忍的种族!以皇帝陛下和帝国忠武王殿下的至高名义,我判处这些野蛮人——死刑,就地处决!”
惨叫声接连响起,撕心裂肺直冲云霄,继而伴和起一阵低低的号哭声。就连高高立于城楼之上的李林也不由侧目不忍直视着这血色的场景。几个月来,敢于逃亡的人越来越少,也许过不多久,便再没有人愿意用自己乃至全家的性命去换取一个注定破灭的执著。或迟或早,但新任辽东总兵相信,这一天总会到来的。
只是那一天到来之时,这个民族便再无希望。
一个裹在重重黑袍下的身影快速走过昏黄烛火摇曳的殿堂,把一卷蜡封的密报小心呈上那张麒麟吞口的乌木几案。他旋即退后两步,恭谨地俯首等待着下一步指令。
沉吟良久,一个低沉缓慢的声音终于响起:“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两人还算能干,就放任他们去做吧。”
黑衣人略一颔首,以来时同样的沉默和迅速转身离去。当他推开房门的那一瞬间,一缕阳光穿过幽深的殿堂映出端坐在几案后的憧憧阴影,也照亮了他身后中堂上的一幅古篆:
君有不察不闻不为,吾将察之闻之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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