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三座,不是一座。”特使回答道,语气平淡得就像是在谈论今天的晚饭。“日本敦贺港将作为主要的后勤供应基地,每季向庙街输送20000石谷物和15万帝国银币。次要的补给线连接对马港,从釜山采购的被服药品等杂项物资在那里装船。最后,作为帝国官兵调迁换防所用的主要港口,我们将要在双城卫南郊恤品河入海口附近建立一座北海要塞。”
“您所说的协助……就是指这座北海要塞?”
“一点不错!”特使显得颇为满意,他兴高采烈地扬起右手。“我将前往汉城面见贵国国主,以帝国皇帝和内阁的名义,要求朝鲜提供劳力和物资上的协助。将军,我们并没有太多时间,希望宣祖殿下颁布命令之时,您已经作好了必要的准备。”
金永焕紧张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特使大人,您为何……我是说,双城子在地理位置上更靠近咸镜道边境,我想咸兴府的崔节度使更有……”
“这一点你完全用不着担心,”特使不动声色地回答,“我们将处理一切问题。你只需要做好自己那份活就行了,金……备边司大人。”
“啊,这……我,下官……敬谢帝国……”
特使摆摆手止住他语无伦次的恭维,整了整领口下方固定斗篷的银鹰别针,冷淡地开口说道:“让我们回慈城去吧。”他居高临下,朝着谷底来往清理尸体的士兵们瞥了一眼,“我可不想再朝这些野蛮人肮脏的尸体多看一眼了。”
金永焕从侍卫手中接过马缰,殷勤地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那就请上马吧,尊敬的特使大人。”
落日西斜,吉萨金字塔投下的巨大阴影朝着地平线远远延伸,粗砺的边缘折射着如血的余晖。斯芬克斯一如千年默默注视着东方的天际,因背朝光源而略显模糊的脸庞周围泛着一圈飘忽不定的光晕。
“我喜欢这个国度。”萧弈天从酸梨木矮几上端起盛满蜂蜜酒的水晶杯,长抿了一口杯中香醇微醺的琥珀色琼液。冬日和曦的温氳顺着绛红色的锦缎伞盖边缘斜斜射下,在名贵的伊斯法罕地毯上洒落下淡淡的光斑。“这才是明!时间的沉积充盈在空气当中,无所不在,万古长存。远古年代的法老们建造了这些巨大的陵寝和石雕,它们的历史比先秦诸王更为久远,甚至可以一直追溯到轩辕陛下统一中国的那个传奇年代。”首相一面说着,一面朝着东方举起酒杯,向适才提及的那个神圣名讳——华夏帝国的守护者,司掌战争与刑律的伟大主神致以由衷敬意。
“只是而今,这个曾经拥有高度明的国度,掩没在了一片流沙与废墟之下。人民被征服和奴役,在走马灯般轮换的主人皮鞭下呻吟号哭。他们忘记了自己的高贵血统,忘记了自己曾经拥有过的明生活。物依旧,人已非。此情此景,莫不正如那些古代的诗句……”戚继光略微昂起头,左手捻着一枚黑曜棋子久久悬在空中,以缓慢低沉的语气吟道:“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作了土。”他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任是明的灯火如何璀璨,又怎经得住黑暗蛮夜的飘摇风雨?自宋帝殒没崖山后,中国陷落蛮夷蹄下几有百年,唐宋古风十丧其九,此诚华夏四千年未有之大劫矣!”
“我明白……”萧弈天赞同地点点头,刻意换上轻松的口气说道:“您知道么,戚老元帅,昨天我遇到一伙本地学者,他们穿着奥斯曼人的袍子,说着大食语,却指着托勒密王朝留下的遗迹,骄傲地告诉我,阿力山达郡曾经有世界上最大的图馆,是整个西方世界的明中心。他们说,这可是埃及的荣耀!”
“一个希腊化的埃及,真是了不起的荣耀!”戚继光阴冷地哼了一声,啪地一声将手中的棋子摁在棋盘上。“真不敢相信,如果大明的臣民把立领对襟的胡服当作明,把夷狄鞑虏的武功当作荣耀……那将会是个什么样子!”
“如果真是这样……”萧弈天两指落下,玉石相击的清越声响顺着棋盘荡漾开去,白子落处竟有憧憧杀伐之气勃然而生,恍如一名银甲武将,横刀策马立于万军阵前。“如果真是这样,我将亲自下令清洗掉这些自甘与禽兽为伍的……不,他们令家族和先祖的声名蒙受羞辱,这些堕落的野兽已不配再称之为人!”他剑眉一挺,如炬似电的目光直指向帝国元帅的双眼。“不知您意下如何,我尊敬的元帅阁下。”
戚继光沉默了片刻,缓缓支出一枚黑子卡入白棋虎口。“您知道,忠武王殿下,老夫戎马倥偬征战一生,北驱胡狄南拒倭奴,守护着华夏万里河山。然而,如果舍弃了自己的明,我们将丧失华夏人光荣与骄傲的源泉,没有了伟大的明圣火,高贵的华夏人和那些夷狄禽兽还有什么区别?但殿下有命,老夫愿以耳顺之年执三尺长锋收拾河山,虽赴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两人口中只是絮絮闲聊,手下却你来我往不见停息。转眼间,翡翠棋盘上十九路纵横硝烟四起,黑白两只大军如同擂台上老练的摔跤选手,从每一个可能抑或不可能的角度发起猛击,竭尽全力试探着对方的虚实。忽有一彪黑色劲旅如旋风般狂突猛打,在对方的钢铁防线上撕开一道致命的伤口;只是在下一刻到来,白色大军卷土重来,一个漂亮的包夹立刻将方才的劣势全盘扭转。
未及小半炷香的功夫,往来攻防早已互换了数轮。在这场貌似纷乱的由无数试探和接触组成的前哨战当中,两个庞大的帝国已经完成了全线动员,从正面展开决定胜负的最后角力。棋局开始变得艰深起来,当世最为杰出的两名统帅全神贯注指挥着这场纸上的战争,只在落子后的片刻轻松中方有余暇说上几句。
“您知道,元帅阁下……”萧弈天手指一支,白玉棋子点在了黑棋大龙的七寸上,再一次将对手凌厉的攻势化解于无形。“泰西的战事,我们没有太多的选择。”
“欧罗巴的局势我也略知一二,”戚继光应了一手,有些怅然地答道:“代价或许过于惨痛,可我们也并没有更好的选择。毕竟,我们不能容许世界上出现第二个……成吉思汗帝国。”
帝国首相的脸上浮现起一丝游移的微笑,“戚老元帅真乃我华夏的不世军神,正是仰仗您这样的栋梁之材,我大明国才能成就今天这等万世基业啊。”
“江山代有才人出,我们这些老头子迟早是要让贤的。若能在有生之年为国家举荐一两名青年才俊,那便是最大的欣慰和骄傲了。老夫可是一直都对志辅公羡慕的紧啊。”戚继光爽朗地大笑两声,右手朝着棋盘微微一摊,“殿下,该您了。”
萧弈天早已从爪哇竹藤棋篓中捻出一枚白子,却只是在指间来回把玩。他嘴角忽的一动,有些索然无味地将棋子丢回篓中,朝着跪坐一旁的素衣侍女们淡然道:“收盘吧,不用数了。”
戚继光宽厚地笑了笑,如同慈父一般温和地说道:“棋局至此你我不过战了个势均力敌,胜负尚是未定之数。”
萧弈天面无表情地看着侍女们将一枚枚玉石棋子掂起轻轻放回棋篓,忍不住喟叹一声:“单就棋面看来黑白两方的确是旗鼓相当,然而若是再战数合,恐怕我白棋便再难有回天之力了。戚老元帅,我实在不明白,就说这十余盘棋局吧,初看起来仿佛都是棋逢对手,可是每到收官数子扣还棋头之后却总要输那么两目……老元帅,请问这其中可有什么缘故吗?”
戚继光沉默了片刻,略微向右侧头垂目。“所谓棋由心生,殿下您尚存犹豫难舍之意,行棋之时便不免有所掣肘。”
“哦?”萧弈天不禁有些愕然,“那您的意思是……”
“殿下,请恕老夫这里没有您需要的答案。”戚继光一字一顿地缓缓答道。
“因为殿下所追寻的答案,便在您自己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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