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二婴儿
三十二套话
接连几天的审讯盘查,齐胜男脸上那点儿或事出有因的楚楚可怜,或愤恨不公的狰狞切齿,早就已经煎熬疲惫得彻底垮塌下来。
她表情寡淡地窝在椅子里,两手叠握搭在桌板上,没什么规律地抠挠着抓捕时剐蹭结痂的右手手背,脑袋稍微歪着,眼神放空地看向审讯室房间角落里的小换气扇,睫毛随着扇叶低频的旋转小幅度翕动着。
江陌捏着档案夹推门进来,先跟正在梳理档准备记录的记员打了声招呼,拖开椅子摆好卷宗,没等坐稳又抬眼看向齐胜男,起身绕到她跟前,低头看着她手边一动没动的盒饭,咋舌皱了下眉:“一口都没碰?在警局里你还怕下毒?还是饭菜不合胃口?咱们队里误餐定的盒饭属实味道比较勉强……晚上我定个外卖吧,你吃什——”
江陌对着齐胜男这张几近绝望油盐不进的脸叨叨了半晌也不见回应,窝火停顿了一下,好声好气地正准备继续扯皮,端开盒饭的空当却搭眼瞧见一抹血迹已经从齐胜男手背蹭到了桌板上——江陌怔了两秒,伸手一把扯开她死死抠着手背皮肉伤口的左手手腕,露出已然被齐胜男挠抓得可怖的血糊连一片。
记员小小的惊呼了一声,又忍不住有点儿好奇,撑着桌子站起身,偷偷瞥了齐胜男一眼,探着身子有点儿拿不准主意:“江儿,用去医院吗这伤?”
“先不用。”江陌提溜住被发现自残就逆来顺受耷拉着胳膊的齐胜男,侧身示意记员先把视频录制打开:“……消毒上药的那些东西我办公桌上都有,帮个忙,我贴的这个伤口敷料也拿过来。”
江陌叮嘱两句目送记员带门离开,扭头觑着齐胜男悲戚又偏要佯装淡定的脸,“这不是自己找罪受?都愈合结痂了。要死要活地闹了两天闹累了,改自残是吧?看着都疼……”
“江警官,你别管我了好不好?算我求你……”齐胜男大抵是落生至今得到的真心关切实在寥寥无几,听见一句半句的担心忧虑都要哭鼻子,适才都快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无念无想陡然间碎了一地,说话时喉咙里抖个不停:“从杀人那天开始我就知道我迟早有一天不得好死,我也知道我犯下的错根本没有悔过的余地,就算死在这儿也是死不足惜,你让我自生自灭好不好——”
江陌把垂在她手背伤口的视线挑起来,定定地看向齐胜男通红的眼睛:“知道是错的还明知故犯?”
“那是因为那些女人该死!”齐胜男突然激动起来,拔直的身板隐约颤抖个不停。她对上江陌审度质问的视线,仿佛几秒钟之前软弱的人不是她自己,铆足了力气扯动着手腕:“她们为了钱,为了讨男人喜欢,为了那些跟一条生命相比根本不值一提的东西,连已经生下来能啼哭的女婴都能直接掐死遗弃……我只不过是在替那些枉死的胎儿报仇而已——”
“齐胜男!你以为你在惩凶除恶是吧?用脑子想一想!被卖到齐家村的女孩儿难道就不是受害者吗?!被当作商品的女孩儿难道就不是受害者吗?!那都是活生生的人!连屠宰场都没有剖腹取子这一说——”江陌自始至终都很难对这个刽子手产生丁点儿事出有因的恻隐之情,截口打断齐胜男根本不知悔改的狡辩:“不管她们是不是无辜的,你哪儿来的资格对她们实施杀害和审判?!”
齐胜男被江陌呵斥得哽了一瞬,直视着她的目光忽一躲闪,又脱力地跌回无谓生死满目消极的状态:“是……我犯了罪,大不了死了之后下十八层地狱,所以你还管我干什么呢?所有的罪我都认,还有什么可审——”
“什么都认?”江陌听见身后门锁弹响,回头示意记员过来帮忙消毒上药,“……不是你杀的你也认?”
齐胜男眼神一晃,闭上眼睛没搭茬儿,反倒是旁边举着消毒棉球无处下手的记员冷不丁地抬起脑袋瓜,以为错过了什么,一脸茫然:“什么不是她杀的?”
“咱俩打交道有几天了吧?齐胜男,你还记得你最开始跟我说的谎话吗?”江陌拍了下记员的小臂,伸手接过已经扯开包装的敷料贴,用力地按在齐胜男手背的伤口上:“……先是嚷嚷着所有窖井里的尸体都是你杀的,结果问着问着,你又交待说早先只是负责销毁意外死亡的孕妇尸体……现在呢,我为什么会问你这个问题——你心里应该有数,你觉得你还瞒得住吗?”
齐胜男登时吃疼一抖,近乎哀嚎出声地反驳道:“我没有!我没撒谎!”
江陌挑了下眉梢,随手拾掇了齐胜男手边的杂物扔进垃圾桶,重新坐回审讯桌旁,觑着捏搓着指节严阵以待的记员,低声问道:“那杨笑笑呢?你口口声声说所有代孕妈妈都是因为意图引产堕胎,才被你诱骗着带到你家在坝庄的那间地下室,活生生剖腹杀害的——”
“但杨笑笑好像跟你并没有太多接触和牵连,甚至没有引产的意愿……你呢,对她下手的时候没有诱骗而是直接绑架,死后剖尸,明明已经把人埋到了堆粪池旁边,却又要挖出来扔到窖井里去……”江陌拎起一个盛装着手机的证物袋,又抖了抖一摞最终时间停留在抓捕前一天的聊天记录截图,“齐胜男,你为什么要留着杨笑笑的手机?为什么还要哄骗杨笑笑的母亲呢?”
“因为我……根本就没想杀她。”
在黄熙故意传达杨笑笑代||孕||引产插足家庭的讯息之前,齐胜男其实对于时名“杨晓可”的这么号人物几乎一无所知。
“绑架杨晓可之前,我只在医院引导台正儿八经地见过她一面。瘦瘦的,高高的,有个孕妇夸她漂亮,她就说花了大价钱的整容医院手艺真是不错。”齐胜男的右手还疼得发抖,手铐在桌板上磕碰出“吭棱”的脆响,“后来黄医生跟我说起杨晓可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杀人的这些事的,但还没等我下定决心找到合适的机会把她骗到坝庄去,黄熙就在那天晚上直接把人带到了医院,然后跟我说,让我帮帮她,不然她就快活不下去了。”
江陌脸色一沉,仿佛能看见黄熙那副恶意教唆的嘴脸,皱着眉反问:“你知道杨晓可是苏格酒吧的人吗?”
“知道。我见过赵旭,他们沣西来人到齐家村蹚路的时候——那个男人,呵……看着倒是挺斯的,但估计是个下半身思考的畜生,带他们往齐家村转存货物的路上还想泡我来着,结果正赶巧,杨晓可给他打电话,来电显示的图片是他俩挺亲密的合照,赵旭还解释说是酒吧员工瞎搞的。不过他也就春心荡漾了那么一会儿,后来看见我帮他们处理尸体,整个人都软了,连话都没敢再跟我说。”齐胜男抿着嘴唇停顿了一下,烦躁地动了动上身,“但也只是看见照片有个印象,我不知道杨晓可在那个酒吧里到底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认识什么别的靠山,不好招惹。”
“绑着杨晓可回坝庄的路上,她麻药过劲儿醒了,在后备箱里差点儿把我那辆车的尾灯踹掉……太能闹腾了,我本来是想把车停在路边然后——直接在后备箱掐死她的……”齐胜男撑着桌板,两手交握,指甲缓慢地在皮肤上刮出一道一道的红痕,“她挣扎求饶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根本不是想拿什么孩子或者藏着秘密的照片去威胁黄熙或者赵旭,她只是找借口让黄熙帮她暂时保住肚子里的孩子而已。”
“既然杨晓可这么问,那她是知道你可能是黄熙安排来处理她的人?”江陌双臂抱在胸前,留意着齐胜男还算平静的神情,“医院的就诊记录上显示她肚子里的胎儿心脏已经濒临停跳,她非要保这个孩子干什么?”
“她想借着孕妇的身份带货,带得越多钱越多,说是想给她妈妈治病来着。那天齐家村的行动里本应该有她一个。”齐胜男抿了一下嘴角,脸色阴郁地轻叹了一声,“杨晓可应该只是猜测,对她动手的人可能是黄熙派来的,毕竟黄熙那个女人看着就是睚眦必报的类型。但她看我对黄熙这个人没太大反应,就又搬出了苏格酒吧,说……如果她不知道死在了哪儿,酒吧的人不会放过我。”
江陌抬起胳膊,翘着手指刮挠了几下额角瘀肿的边缘,继续追问道:“你相信了?”
“没有。但我车停在路边的时候碰到云山区派出所的车下半夜出来巡逻,杨晓可说她愿意帮我把警察骗过去,我也可以先带她回地下室,再找人打听她说的是不是真的。”齐胜男稍微晃了下脑袋,略有惋惜地说:“但等我按照她所说的情况打听了一圈儿回来,她已经死了。胎儿死在她肚子里时间太久,胎盘剥离,出血栓塞,一打开全是血,救都没法救。”
江陌立刻追问:“但酒吧派人去找过杨笑笑,你没有跟酒吧那边直接联系吗?”
“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杨晓可这么一个人的死会惹出这么大的祸。村子里带货的人死一个两个他们根本不在乎的,我以为拖一拖事情就过去了。”齐胜男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惊恐地摩挲着小臂上激起的鸡皮疙瘩,“没想到沣西那边居然找到我,即便我说明了情况,也还是谨慎的延迟了半个多月前就开始筹备转移货物的安排,直到前阵子警方开始有动作,他们才被迫恢复齐家村带货转移的行动。”
江陌眉头一皱:“杨晓可在苏格酒吧有这么重的份量吗?”
“好像就是因为她手上有拍到过你们大领导的照片还是视频吧?酒吧那边儿让我跟杨晓可的母亲保持联系,看看能不能问出来什么,但她妈妈一直挺谨慎的。具体的不太清楚,不过后来我听齐三强说,沣西那边儿有警方的线人跟杨晓可接触过——虽然杨晓可主动跟酒吧坦白了这事儿,好说歹说换了一次带货赚钱的机会,但为了避免任何走漏风声的可能,他们还是决定稳妥一点。”齐胜男嗤笑了一声,对这些贩||毒||分子的憎恶和不齿毫不遮掩地写在脸上,“那些嗑药的,铤而走险的事儿不少做,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又紧张得要命,处理杨晓可尸体的时候来了一群人盯着我,像是怕粪坑里的人突然诈尸坑了他们似的。”
“但杨晓可确实因为涉||毒||引起了警方的关注。”江陌先跟着齐胜男笑了一声,眨眼间脸色一沉,低声问道:“那为什么又把尸体挖出来扔到窖井里?”
齐胜男怔了一瞬,笑意倏地僵在脸上,隔了半晌,压抑地长叹了一声。
“人不是我扔的,既然已经知道杨晓可背后弯弯绕绕这么多,我怎么敢随便瞎折腾?”齐胜男吞咽了一下,略微低下头,抬手摸脸挡住表情停顿了几秒,“是齐壮,人都烧掉了他才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