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有那么一瞬间,宋从心仿佛感觉到鸿蒙宇宙在自己识海中炸开,天地万象都围绕着她旋转,周围的一切都安静得如同死了一样。
不,确实是——安静得如同死了一样。
“……天哥,这真的是成为正道魁首之前必须经历的事情吗?”积攒下来的压力实在过大,宋从心眼神麻木,生无可恋地对着识海中的天碎碎念道,“不管怎么说这都实在有些太超标了吧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胆子特别大的人啊以前看个鬼片都能被吓得睡不着觉为什么重活一世就要被这些恐怖的东西冲脸呢?这是正道魁首必须经历的吗?那正道魁首未免也太惨了吧。”
宋从心站在原地,依旧是一副凛然飘逸、不动如山的模样,实际上谁都不知道,她已经有些走不动路了。
如果队伍在这时候突然前进,她恐怕会因为动弹不得而破功。好在,探索队的成员也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沾染了海水腥涩的空气依旧压抑而又逼仄。宋从心没有回头去看,就像是一种临阵逃避一般,只要不去看探索队成员脸上的表情,就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股子攥夺心脏的恐惧与痛楚逐渐变得麻木,作为领袖的吕赴壑终于做出了行动。他迈步走到距离城门最近的一樽蜡像旁蹲下,戴上鲨皮手套,捻了一下漆黑蜡像身上类似油脂的物质。他凑到鼻尖闻了闻,随即,摇了摇头。
遗骸是带不回去了。探索队的成员取出了涂了防水漆的火折子点,让其落在了那些蜡像上。本以为此地如此潮湿,火焰应该很难点。然而,当火折子落在那漆黑的油脂上,那点点星火刹那间便形成了燎原之势,将堵在城门古道上的蜡像全数点。
熊熊烧的烈火吞噬了那些苦痛的蜡像,这些蜡像将“人”死前的形态保存得很好。好到时隔多年,依旧能让亲人认出其面目的地步。当然,一同保存下来的还有他们临死前的惨况,那些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惧与挣扎,让人不需要过多联想便能构思出他们当年遭遇了什么。
火焰起之时,有人已经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嘴巴,泪水濡湿了熟皮口罩,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因为重溟城中境况不明,声音或许会引来躲藏在暗处的敌人,所以就连悲伤都不能任其放纵。宋从心看着那些旧日的英灵被火焰吞噬,光明与烈焰将他们从苦痛中解放,错觉一般,她仿佛听见了那被层层泥垢封锁的灵魂,发出了似是宽慰的长叹。
“不能确认这些黑色的东西是什么,带上岸可能会造成污染。”宋从心微微有些失神时,姬既望的声音再次在她的耳边响起,“把这些都烧掉后,剩下的灰就可以取一捧装在殓骨袋中带回去。因为是袍泽,所以即便化为了无法区分的灰烬,他们的家人也会感到安慰的。”
为逝者收敛尸骨,这显然已经成为重溟城的一种惯例了。在这个战火纷飞、人命如草芥的神州大陆,恐怕只有重溟城的百姓会在乎野路上的骸骨会寒冷萧索。“袍泽与共,死生荣辱”——重溟城的百姓真正做到了姬重澜留下的守则。
“……姬城主是了不起的人。”这些行为对于旁观者而言或许只觉得多余且没有意义,毕竟探索深海这般危险之事,身上还要带着这些累赘似的遗骨,在他人看来是一件很傻很多余的事。但不可否认,正是这些行为,才让重溟城变得如此团结,不为外来的诱惑所动。
所以……宋从心瞳孔微深,她望着火焰后沉沦于黑暗中的城市。这座深海明珠之城中没有灯,拂面而来的空气潮湿而又阴冷。
“来了。”姬既望语气淡淡地说着,人却翩然一闪,如穿花的飞鸟般掠过了烈火,朝着深处的黑暗扑去。他猛一抬手,十指上的白银指环便放射出无数月色的薄纱。那些如梦如露的缚丝宛如一场迷离虚幻的美梦,然而宋从心知道,这些看似柔软的丝线实际比天底下最利的宝剑都要可怕。
宋从心的感知能力远胜同阶的修士,她也感觉到,城门开启的瞬间,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被活人的血气给吸引过来了。
这、这种时候怎么能临阵脱逃,未来正道魁首的名号还要不要了?宋从心硬着头皮将琴匣抱在手中,深吸一口气后也义无反顾地冲入了熊熊烈火。尚未察觉到危险到来的探索队成员们看得一愣,灿烈的火光中,少女飞扬的鬓发与坚毅的侧脸,透着一股子飞蛾扑火的决绝之感。
“警戒!”少城主与那位仙长一前一后地冲了出去,吕赴壑也迅速反应了过来,大概是危险逼近了。
姬既望速度很快,宋从心的动作也不慢。两人一前一后地冲入那潮湿的水汽之中,扑面而来的便是数道锐利的破空之响。宋从心已经吃过一次暗亏了,通常修士与人战斗时都是通过杀气来感应对方的位置,除非是像湛玄那般修炼的是毫无杀意与杀气的死生之剑。其余的绝大部分时候,眼睛是跟不上敌人动手的速度的。这种情况下,凭借的便全是自身的战斗意识与神经反射,这些需要日积月累的练习,且欲速则不达。
但亡海者是死
物,只有吞噬活人的本能而不会有杀气。所以要确认其方位,就必须换一套方法。
宋从心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神魂之力外放,几乎是瞬间,原本漆黑阴暗的视野瞬间出现了无数密密麻麻的光点,感知中也出现了建筑物的形状。这是宋从心在九婴一战中领悟到的感知方法,她将神魂外放,如同树木蔓延自己的枝桠,将整个空间的每一丝律动都把控在了自己的手中。
左上!宋从心将琴抱在怀中,猛一拨弦,一声宛如雷霆呵斥的按音一出,利风便如一道剑光,与黑暗中袭来的利刃轰然相撞。
甫一击中目标,宋从心便心感不妙,剑风击中的声音反馈让宋从心判断出,方才击中的目标根本不是那天夜里遇见的亡海者可以相比的。那天遇见的亡海者行动速度缓慢,只有攻击时速度会变快,而且身体的硬度只是寻常。但方才击中的目标,不仅速度快,而且硬度也非同凡响。
宋从心方才虽然没有用尽全力,但也用了四成力气,可灵寂修士的一击,居然与对方势均力敌。
宋从心心中一凛,不敢继续藏拙。她一扫琴弦,十数道剑风便破空而出,将自高处扑下的鬼魅击飞了出去。她的剑风凌厉无匹,与其相撞之物被尽数切裂。然而那些怪物本就不是活物,自然也不惧死伤,即便被切裂了肢干与头颅,他们依旧能自主行动。漆黑的暗处,宋从心甚至能听见怪物的断口处长出无数肉筋以及肉芽、如交织的丝线般迅速弥补残缺之处的窸窸窣窣声。
那声音令人心中发毛,看不见反而变成了一种好事。
“他们的弱点是什么?”宋从心询问姬既望。
“……不知道。”姬既望脑袋一歪,“普通亡海者将连接脊椎骨与头部的那些筋给切断后就不会动了,但这些……以前没见过。”
宋从心有些麻爪,听姬既望这么说,眼前这些藏在黑暗中的鬼魅似乎就是一坨坨会动的肉:“你能暂时制住它们吗?”
“可以。”姬既望没有发出质疑,他猛一挥袖,毫不犹豫地甩出了手中的缚丝。霎时间,万千月光捻作丝弦,自他指尖迸射而出。那些丝线于四面八方飞散,瞬间织就了遮天的网罗。黑暗中如斑蝥般迅捷的鬼影被月光所缚,姬既望看都不看,五指一收,那些鬼影便瞬间动弹不得。
宋从心缓缓吐气,冰白的冷雾融入潮湿的水汽中。她拨动琴弦,将这一路上压抑的郁气尽付琴中,奏了一曲《酒狂》。
《酒狂》,三国时期竹林七贤之一阮籍所作,琴曲通过描绘酒后混沌朦
胧之情态,抒发宣泄心中淤积的不平之气。阮籍本有济世之志,但无奈魏明帝死后,朝堂动荡,世道黑暗,他一腔高志,终是与时不合。阮籍时常率意独驾山林,不问方向,其曲名酒狂,实则哭的却是这天地玄黄。
道之不行,与时不合。岂真嗜于酒耶?有道存焉!
有道存焉!
世事奔忙,谁弱谁强,行我疏狂狂醉狂。宋从心拨弦,庞大苍翠的音域自她脚底下蔓延开去,清正纯粹的灵气如初春萌蘖的绿竹,志气高朗,有节而不屈。随着她忽一振袖,音域便自四方笼罩而下,竹叶于空中飞舞,酝酿着天地至纯至洁的清正之气。
宋从心竟是不管不顾,直接以音域为界,意图彻底净化这片土地。
清正的灵光照亮了周围的景象,紧随其后而来的探索队成员便看见了那密密麻麻的“人潮。数不尽的亡海者正循着活人的血气朝着城门的方向奔涌而来,那场景让人想到池塘中洒下一把鱼食后、挨挨挤挤过来乞食的鱼群。众人只觉得头皮发麻,吕赴壑却敏锐地发现,姬既望控制住了空中所有的鬼影,但两人前方的那一小片土地上却翻涌着诡谲的泥浆,似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土而出——
“孽障!吕赴壑怒吼一声,浑身肌肉暴起,被熟皮面罩遮挡了一半的脸庞与脖颈浮起了烈火般的怒血纹。他一拳猛然击出,竟在空中扬出了爆裂的声响,随即“轰的一声,与那破土而出的鬼影砰然相撞。柔软湿泞的泥浆被这一拳翻搅而起,数只青蓝色的鱼首人身的怪物从泥土中挣出,发出声声非人的嘶叫。眼见着这些亡海者即将扑向为宋从心护法的姬既望,探索队的其他成员也暴起怒血纹,不顾一切地压上。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被两只变异亡海者同时夹击的吕赴壑正准备硬吃一击,眼前却忽而间有金光一闪,梵如环般护佑在他的身上。
泥浆中翻出的变异亡海者撞在那金色的梵之上,顿时如同触碰到了岩浆,它们发出嘶哑的惨叫,坚硬到无法切裂的青蓝色表皮竟冒出了缕缕青烟,出现了被火焚烧后的迹象。探索队的所有成员以及宋从心和姬既望的身上都被套上了一层梵就的金环,护持他们安然无恙。
众人的身后,一身纯白袈裟的梵缘浅阖目浅笑,雪禅菩提子环在手掌上,双掌合十,似是在祈祷。
变异的亡海者实在太多,姬既望的缚丝有限。他瞬间收束缚丝将十数只亡海者切裂,趁其复原的间隙里将泥浆中冒出的几只高高吊起。
即便强大如分神期的修士,也无法杀死已死的事物。被姬既望碾成碎块的血肉竟在落地的瞬间蠕动重组,十几只亡海者的尸躯竟拧结成一只足有三四层楼那般高大、狰狞的怪物,这由血肉凝结而成的东西,已经全然看不出人或鱼的形态了。
看着那如深海暗影般可怖的鬼物,探索队的成员心中都咯噔了一下。
不过,这怪物注定是无法逞威了。
宋从心的音律已然成型,她睁眼,落下最后一个琴音。其音域之气如逢一场早春的雷雨,炸响天地,涤荡世间一切不平之气。
百年呵三万六千场,浩歌呵天地何鸿荒!!